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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7)、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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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民间以及知道萧家药庐性质的人群里头,对这处药庐的传言、以及对萧淙本人的评价,其实倒有些接近于褒贬参半的药鬼之说。

    俗世民间对药师廖世的称谓前冠以一个“鬼”字,是因为流言所谈,经廖世治疗过的人虽然少,可那寥寥几人竟还都难得以善终。又言廖世为人治疗的目的本就是在拿活人试药,经手之疾患普遍已化作冤魂野鬼,仿佛廖世本人也因此缠上一身难以驱除、来自死者的怨气。

    相比较而言,萧淙的名声反而要好些了,但也只是稍微比廖世好了一点点。

    萧淙擅使两把刀,一把刀切肤刮毒,救过一些外伤严重的病人,但这一道风险极大,因这种治疗方式而丧命的人也不在少数,是为屠人。除此之外,萧淙的第二把刀即是较为纯粹的屠宰之刀了。传言他是从屠夫转入医道的,操屠刀救人,这在当今医界,还真只有萧淙做得来,且不避讳。

    为此他也给自己惹了不少麻烦,毕竟此行医救人一道尚算偏门,前辈积累的经验非常匮乏。当今的正统医道其实也是用无数人的生命验证得来,但那些都是历史积累,不像眼前萧淙的所为,不论目的和结果如何,一旦出了丝毫问题,责任人都只能是他。

    因为萧淙操刀行医的做法逆了常道,下刀见血,治疗场面颇为残忍,且治死率较高,这行医之法总给旁观者一种不是在救人而是在加速病人死亡的感觉,医界群体惯常不认同他有资格为“医”。

    至于他在民间的口碑,大致则是极淡的。萧淙不是没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坚持的行医法则尚难受大众接纳,往往会给自己带来无尽困扰,在蹲了几次牢房,换了几处居住地之后,他也看明白了一个与廖世观点不谋而合的问题,做出了类似的选择。

    因而近几年来,萧淙的行踪真有些如他的名字那般“踪迹萧萧”了。

    并且有趣的是,虽然他没有当面见过廖世,与其高谈阔论交流像他们这类“怪”人的处世心德,但今时今日他干的事与廖世甚是接近——要么不救人,一旦出手,必得赚个满盆满钵,紧接着就销声匿迹一段时间。

    在这方面,与廖世专挑大户人家剖银袋子的做法略有不同的是,萧淙接诊的一般都是江湖豪客。这些人不怕流血忍痛,却又惜命多金,不过他们拥有的丰厚金钱不少也是用命换来的,所以这类人里头也不乏亡命之徒。萧淙没有廖世那等使毒手段,自保能力十分有限,所以才会选择赚一笔就换一个地方再开药庐的做法。

    要想自保平安,如果武力不济,智力就一定不能再有缺失了。萧淙多为游侠武人、流寇大盗施刀治疗,这么些年过来,期间他也不是没有失手的时候,然而他还能好好活着,即便说他不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也绝对已炼成自己的一套行事惯例。

    就在前几天,当那个邋遢马夫带着一名中毒颇深的白衣男子找到药庐里来时,萧淙只看一眼这两个生面孔,第一时间想的不是给人治病,而是暗道自己很快又要搬一次家了。

    距离他上一次搬家,不过才一年光景,而事实上他还是蛮喜欢新京都湖阳这座大都城的。这里很繁华,难得是座海滨大城,且有天子坐镇,法制周全严明,真的很适合他这种不愁没银子花,又已经在四野数郡结有仇家的人选择居住。因而在刚刚搬到此地时,他已在考虑,是否就此收刀,安心过平淡而平静的生活?

    但这种考虑也不是绝对不变的。

    例如那个邋遢马夫开出的救人价格,实在太丰厚诱人了,足足一千两白银,够他下半辈子什么都不做的花销了。而如果他从今以后不再施刀,以他那平凡的长相和低调的生活方式,就算这一次他开了特例,不在治人之后搬家,干脆直接搬到京都内城住下,应该也不会有人认得出他来。

    这个想法在萧淙给那中毒深重的白衣男子治疗时就已经盘旋于他的脑海里了,而在昨天送走已经脱离生命危险的那位白衣男子,并获得陪同他到来的那个邋遢车夫兑现的一千两雪色银锭之后,只待准备一两日,将要带走的行装收拾齐备,萧淙心里的这个收刀定居的念头便也落了实地。

    然而今天突然造访的两个人让萧淙觉得怪异又忐忑的同时,他在观察这两位不速之客、特别是其中年长些的那个男人之后,萧淙心里那个收刀定居的计划隐约又起了动摇之念。

    改屠宰之刀为切肤疗疾之刀,真的仅是初时的一时起意、而后的谋生手段么?当然不排除这两项原因,但同时又不可忽略,萧淙甘冒这么大的风险麻烦,走上这么一条医道“歧”途,必然也是存在一份他对此业的喜爱。

    萧淙行医多年,虽然他惯用的治疗手法不受医界认同,但既然是治病救人的技艺,无论呈现出来的方式怎么变,有一部分知识点是基石。萧淙会用刀治病,不代表他只会如此,其它的医道四诀、以及药材组方是必学必会的,而如今的他已在这些方面积累了不少经验,自此收刀,安分做个地方上的乡医,绝对没问题。

    但他没有如此选择。

    在他看来,要么就让他跟着收刀一起,将药箱医典也尽数弃了,彻底离开行医这条路,要么就执刀到底,哪怕这种坚持会令他必须终日躲躲藏藏。

    这是一种执着的爱。

    也因这种执着,所以这种热爱不容易熄灭,即便强行收束这种情绪,也极容易被一点滴的外物影响而再度爆发,拾起已经丢下的东西。

    在今天突然来访的那两个人里头,虽然来者意为给那个面皮白净的少年诊断,可在萧淙看来,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个——那个左右两边脸庞肤色迥异的男人。

    萧淙凭刀行医,行疗疾之事,不管过程如何,目的必然都是为了救人性命,当然不会只管切割不管缝合,也是因为他全心全意钻研此道多年,又有过几手成功经验,所以他只看了那个男人的脸一眼,就起了疑心。

    ——那半边脸,似乎是缝上去的!

    平时能有机会与伍书交流接触的人群里,绝大部分人都不会对他的脸上肤色有异这一表象作如此猜想。大家大致会不需过问的很自然在心里觉得,那就是一块面积过大的胎记,只是有些不幸的长在了脸上,可惜了这个身形健硕有力的男人一直要过着躲躲闪闪的日子。

    萧淙恐怕是这世上少有的能旁观一眼、就思及皮肉缝补之术的人。

    只因为他深爱着这项医技,只看一眼即留了心眼,再看第二眼,果然有些微新的发现。那青年人肤色有异的半边脸边沿,真的隐有线缝的痕迹,只是可能因为时间稍久的缘故,那些痕迹现在看来比较容易被人误认为是些微的皮肤皱纹。

    但萧淙不会这么认为,只仔细留意了几眼,他就能有理由确定他的猜想。虽然他在人的皮肤上行针走线的经验只有几十例,但他借用猪皮、羊皮以及许多禽兽肉皮进行的缝补尝试早已超过千次——他行医治疗的手段虽然看着有些血腥残忍,但这不表示他不懂重视人命。

    怎么说他也是一位以治病救人为最高宗旨的医者。

    而在今天突然来访的那个脸孔诡怪的男人,让萧淙对执刀救人之医道有些开始心灰意冷的心态再次回生。

    原来自己的选择并不孤独,这世上还有别的人选择执刀行医一途,并且手法似乎更为精妙。

    这一发现令萧淙颇为兴奋,虽然他足够大胆,但能在人的头部动刀,却是他还没想过的事,而那个未曾谋面的同行却老早就做下了,并且还能做得如此精妙。

    看来自己的“医技”还有很大的不足,以及精益求精的上升空间啊!

    所以萧淙改变了前几天才做出的决定,拾起了他昨天还准备抛下的东西。

    他决定在这条执刀行医的“歧途”上再走一段,即便他可能会不幸的因为某些麻烦而无法在此路上走得长远,但至少要坚持到能与那位同行“神人”碰面之时,他手里的刀还未生疏于勾划,才可有资格与那位同行“神人”交流一番。

    如果选择继续行医,即意味着几天后迁家入京都定居的计划要改成搬离京郊,一如往常那样继续过着四处躲藏的日子。

    为了避免麻烦缠身,在以往萧淙与病患接触之前都会有一个中间人事先打招呼,寻常百姓即便听说过他的名头,一般也是找不到他具体在哪里的。今天来的这两人当然不是寻常之辈,此二人能不经过中间人介绍就找到药庐所在地,已是很让萧淙心生警惕的了,而很快他又认出那匹马的来路,这让他渐渐意识到一件事。

    大约在半个月之前,就在离京都以西不到百里地的下河郡郡府发生一起命案,郡守大人遇刺,但死的只有他一人,其家属和部下全都毫发无伤。也正是因为此命案呈现出的这古怪案情,让人很容易将其与人头买卖联系起来。

    不同于凶杀惯例的祸及一片、甚至是满门被害,在人头买卖的过程里,人头成了货品,每一颗都明码实价,被雇的杀手不会浪费自己的力气去杀与雇主需求无关的人。而下河郡郡府命案不仅符合此人头交易的表象,而且过程做得非常干净,也可以说是绝对专业级的杀手做下的事。

    不难看出,下河郡郡守大人的命被某个人花钱“买”去了,而世间仍存在以杀人为谋生之技的杀手,并且行动很守章程,手段异常高明。可明知道有这样的组织存在,并且就发生在京都地界边上,这让作为在十多年前第一个决意要肃清这种违法之事,如今也已取得明显良好整治效果,秩序井然民生和谐的帝京颇为震惊。

    官方肯定是要将凶徒绳之以法的,并且很可能要凭此事顺藤摸瓜的彻底端掉一窝杀手团体,可真当官方将此事划上日程时,又不得不承认此事颇为棘手,甚至还透着丝诡异。

    现在官方派出的查案人员已经全都断定此事是杀手所为,并且还能确定此人的身份,正是下河郡郡守大人生前非常信任和尊敬的一位白衣客卿。

    此白衣客卿在郡守府为客多年,平时除了与郡守大人以知交好友的身份客居,还被郡守大人邀请为其两个儿子的西席先生,主教音律。但在郡守大人遇刺的转瞬,那位白衣客卿即身踪渺然了。

    从惯常角度来看,客卿在这个时候走人,无疑会给自己带来无穷嫌疑。但如果换一个角度来思考,此事又实属正常。客卿身为杀手,刺杀任务完成后立即走人实为明智的选择。作为一名专业杀手,应当早就束起了过正常人生活的想法,客卿的身份本就是一种伪装,在正事达成之后,当然没有必要为了保护自己的身份清白而留下做什么辩解。

    估计这位白衣客卿的脸孔已经被许多人认熟了,但不可排除这是其伪装之一,即便众人之中的确有人能眼力卓然的认出他来,他若今后不在世间出现,认得他的人也没有机会再行指认之事了。

    或许到了若干年以后,此杀手还会在进行下一次刺杀任务中,以另一种身份出现在茫茫人海,但到时还有谁能准确认出他来呢?

    下河郡命案的案底已经很清楚了,可官方负责查办此事的官员却感觉很头疼,凶手似乎就在眼前,但又仿佛隔着一堵透明的墙,找不到突破的门窗穿过去揪住他。

    而此凶徒逃脱律法制裁的依托,似乎正就是时间。

    此案如果不抓紧时间尽早破除,待那杀手回到了他来的地方,很可能就真如针落大海,要锁了他伏法就更是难比登天了。

    此杀手似乎也很自信自己能掌握这一点,所以在杀了郡守大人之后,割下头就走了,连尸体和割头的刀都没有处理掉。当有人发现凶案现场时,就看见还穿着官服的一具无头尸体和一把刀就在府衙后堂地上血泊中,杀手的行动精简随意却又无懈可击。

    但当此事从下河郡渐渐传到京都,虽然关于白衣客卿的描述经众口相传而变得模糊,到了京都时已只剩“白衣人”这一描述,可萧淙在听闻此事的第一时间,隐约已经猜到了这杀手的来路。

    早几年他在给一个江湖人治伤时,听那江湖人说起过一个隐秘的杀手组织。如今南昭大地被王氏新君渐渐治理得法制清明,前朝遗留的人头买卖这一恶劣问题已经得到很大程度的肃清,杀手组织被官方剿灭的、以及为求自保而自行解散的有很多,但在如此严明地法规治理下,还能保存下来的杀手组织,必定是极为厉害的存在。

    那江湖人在萧淙的药庐养伤期间,为排解无聊时日,就偶尔聊了此事,萧淙随意的听了,即便他不关心这些事,但还是留意了那江湖人的几句话,只因为那几句话里提及的杀手组织,是为杀手中最强悍的一拨。

    这个杀手组织很神秘低调,可但凡知晓了它的人,轻易都难以忽略这段认识,因为这是个在如今已极少存在的敢接单刺杀朝廷命官的组织。

    自改朝换代之后,当今新君为稳定国家大脑,最严令禁止的就是新旧两拨官员之间的互相谋杀。而当今皇帝的确有在这类事情上掌舵的本事,早些年买凶杀官的事绝大部分被皇帝使人查出真相,这间接使杀官这种事在杀手组织看来成为最高风险的人头生意。很自然的,官头也成了最昂贵的货品,而总有人想做一本万利的事。

    那江湖人所言的那个杀手组织已经存在了很久,而且久历江湖的人大多能数得清,近年来几个悬而未清、让皇帝异常愤怒的官员被杀案,就是那个组织里的杀手干的,但与现今正在为下河郡命案发愁的官差心情一样,即便是知道那个杀手组织的江湖人也不清楚,这组织的驻地究竟在哪里。

    然而萧淙却在数天前,见到了那个杀手组织里的杀手,并且在巨额酬劳的交换条件前,救了那个杀手的性命。

    萧淙的行医方式虽然不受医界认同,他自己也有些挑剔,为了避免麻烦缠身,他不会轻易出手为别人治疗,但只要是能通过中间人找到他的病人,他亦不会睁眼见死不救。无论如何,作为医者的义务和底线他是有的。

    所以在几天前,当那个中毒深重的白衣男子被一个衣着打扮无比邋遢的车夫带到药庐来时,萧淙立即对其展开治疗手段,并且是毫无保留的全力施救,只为挽留住一条性命。而在那个时候,萧淙其实已经开始有些怀疑那白衣男子的身份,是不是在下河郡郡守府作案的那位。

    即便那两人到达药庐时身无利器,并且需要医治的那位是中了蛇毒,而并非刀剑类的创伤,可或许是因为经常跟来路复杂的江湖人打交道来赚取治病疗伤的丰厚报酬,自然练就了萧淙的观察力和警惕心,他在看见白衣男子的第一眼,就仿佛心生女人的那种敏感直觉,便就这么想了。

    而这个念头只要甫一打开,随后脑中通路忽然就变得异常顺畅。

    回想了一下几天前药庐里发生的事,忽略那邋遢车夫不看,只观察那个白衣男子,萧淙记得,那人虽然因为中毒而体质异常虚弱,即便后来在自己的治疗后保住性命,却常常间歇陷入昏迷,可似乎正是因此影响了他的一部分对自身的控制力,让他自然流露出“客卿”的某种气质。

    萧淙记得下河郡传过来的说法,那位“客卿”可是跟郡守大人做了几年的知交,虽然现在大家再旁观此事,大多数人能确定那只是杀手的伪装,为了获取郡守大人的信任,麻痹郡守府护卫的警惕,以获得最佳时机割下郡守大人头颅带走领酬,且能悄无声息全身而退,但这伪装持续了几年时间,多多少少还是会反向影响人的一部分行事风格吧!

    除此之外,那白衣男子在接受治疗的过程里,还体现出极为缜密的防范心。在药庐住了几天,他清醒的时候极少言语,绝对没有提及有关自己身份的半个字,几近拿药庐以及这里的主人萧淙当做工具死物,不予交流。但此人眼中的神采却又明晰异常,拿盯着针尖的眼神扫视身周一切,那是狩猎的眼神。

    萧淙还记得那人自昏迷中第一次醒来时的目光,就仿佛他未曾昏迷过,睁开眼皮的第一刻,瞳中即射出微显凌厉的光,并且视线的着点也与寻常人不同,尽是眉心、鼻梁、脖颈等等在人的头部最致命的部位。

    若说此人在药庐住的这几天,大多数时候流露出的气质还算是一种透着淡漠的安宁礼敬,比较接近一个高府客卿的良好形象,那么在他刚醒来的那一刻,则明显有些流露出了一个职业杀手的本色。

    将这二者重合,间接就等于指认此人的身份,但萧淙可没有去官府报案的打算,一来他还不能完全确定此事,二来这么做对他来说绝对是弊大于利的。

    人类社会有各种法则规律,当然也存在无私无畏无视这些约束力的英雄侠客,但萧淙显然不是这类人。

    所以即便他有很大把握觉得那白衣男子就是在下河郡作案的杀手,是一个极为危险的人,可他仍只是将其视作一个需要获得治疗的伤者,尽力施治,然后收取酬劳,仅此而已。

    而在今天,药庐门口突然来了两人一马,这两个不速之客能不通过中间人的介绍就找到这里,着实令萧淙心生一种不善的警惕,且因为他们带来的那匹黑马,让萧淙在再次确定那白衣男子身份的同时,又思考起另一个问题。

    或许是为了一种抒发民意谴责的目的,与郡守大人遇刺的消息一并传开的,还有一些郡守府花边消息。郡守大人生前如何欣赏重视那位白衣客卿的一些事迹传开了,其中最讽刺也是最令普通百姓反复言传的一条,即是郡守大人送给白衣客卿一匹黑马的事。

    这匹黑马属南方名马行列,身姿和脚力其实不如西北马匹,但却是文人最爱,因为这种马会认人,一旦认定主人便非常忠诚。郡守大人花重金买了此马送给府上那位白衣客卿,可谓寓意深重,但郡守大人绝对想不到,他如此信任器重的人会在数年后割下他的头骑着这匹马大步而走。

    人识人,大多都是识脸或者声音,但这种识别力绝对比不上对气味非常敏感的牲口,因而杀了郡守大人的杀手应该毫不犹豫的杀死这匹黑马,否则这匹马很可能会成为泄露他行踪的最强威胁。也正是因为这一考量,萧淙在识出这黑马的那一刻心绪十分怪异。

    这马居然还活着,并且还是由别的两个人带来了药庐。

    但它终究必须尽快消失,所以还是由自己来操刀屠宰吧!

    萧淙很是质疑,那牵马到来的两个人能不通过药庐中间人的联系就找到这里,很有可能是官方来者。他早有耳闻,当今皇帝手底下有几支行事特别的小组,大统初定时,皇帝就是用这几组人作为暗处的利刃,查出并斩灭了好几个想要谋逆的劣臣。后来为强力遏制官员之间的互相暗杀,这几组人也发挥出强大的作用。

    总之,传言中皇帝手底下的那几组人虽然行事极为低调,但绝对是访人查案的一把好手,是皇帝藏在袖子里从不露柄的一把利剑。

    这些人虽然直到如今都还未在吏治中公开建制,但不排除他们可以奉照皇帝口谕,临时参与进查案的队伍中。

    如果是这类人盯上了下河郡郡守大人被杀的案子,只要有一丝线索,便极有可能行剥云见月之事。而倘若此刻的萧淙还心持昨天的打算,准备弃刀收手定居京都,他在看到黑马后很快想透了一些事的时候,完全可以不必沾手此事。

    但谁叫他此时突然改变主意了呢?

    若他今后还想继续做江湖郎中,就必须与此事撇开关系。若他被此事缠上,即便最后能摆脱官府的究查,今后很可能不会再有人愿意给他做中间人了,此事太毁江湖名声。

    所以现下他必须做一件事情,不帮任何一方,也不是使自己保持中立,而是将自己与此事完全隔绝开来。

    这事似乎很简单,萧淙以前也不是没做过,但考虑到今天他要面对的两方人都不好惹,一个是江湖中绝顶强悍的杀手组织,一个是当今皇帝收藏在袖里的杀手锏,他磨刀的手不禁也开始有些发抖,不知是害怕,还是因为这刀很久没用,磨得有些吃力。

    呲拉的磨刀声持续了很久,一尺多长的斩骨刀已经完全磨去刀身上的斑斑锈迹,光洁如镜,显露出优质铁材的本色。萧淙看了一眼刀身,觉得满意了,便换了一块磨刀石,开始重点磨那刀锋。

    一般来说,一个屠夫行屠宰之事,应该会身携一套齐全的刀具,放血刮毛切割斩骨各有不同。萧淙行医之前是个手艺不错的屠夫,当然明白这些常识,但也正是因为他熟练此道,才会不满足于现状,想到开辟创新,有了他现在的手艺。现在他屠宰牲口只需一把刀,即能将一匹马宰杀料理成一堆分不清是什么牲口的肉块,倒是给活人切肤治疗的那一套刀具极为齐全精细。

    疗伤用到的那套刀具类别繁多且打造得精致,是他身为医者,要为他施治的病人负责,不能亵渎这项工作,已经尝试并确定了的施治要点不能因为自己的喜好而轻易改变。而屠宰之刀现在已经精简成独一把,则既是他不喜麻烦,又是他对自己屠宰手艺的自信。

    只是今天面临的这个事情工作量有些大,他必须做好准备,精器攻事,以免可能会有卷刃的失误发生。

    由于他磨刀捣腾的时间过长,习惯在晌午午睡的两个女儿终于被吵得睡不下去了,一同走出卧房,循着那种粗糙如细沙磨砺在耳鼓的声音来到了萧淙身边。

    一高一矮、从脸孔上来看也没什么相像处的两个小女孩齐齐盯着父亲,小女儿目露一丝茫然,大女儿则在看了一眼父亲手中的刀之后,将目光移向了院子里的那匹没有系住缰绳却乖乖站定的黑马。

    萧淙名义上有两个女儿,实际上大女儿并非亲生。当妻子在生下小女儿时,萧淙还在郡府大牢里服刑,因为他在为一个伤者治疗时治出了人命。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萧淙心里冷硬了一处地方。极少出刀,但出一次绝对保管赚一年的酬劳。除了在身处治疗事项中时的他能流露出一些作为医者的救死扶伤气质,其余时候的他只有视财如命且贪得无厌的形象。

    大女儿是萧淙在化身“财奴”的第二年,匿迹隐居于楠山等待新的生意上门时,在山上采药时捡回来的孩子。大女儿是父母早亡的流浪儿,在走山路时被蛇咬伤,幸好那天她遇到了萧淙。而得救后的她恳求留下来,愿意给萧淙做奴仆,只求白天有两餐饭吃,晚上有处有顶遮天的屋子睡觉。

    萧淙本不想收留她,但在允许她暂住几天养伤的过程中,他发现这丫头虽然还只是个孩子,却能把当时他那才两岁的小女儿照顾得很好,便一时动了念,同意了她的请求。

    必须承认他这个捡来的大女儿很会察言观色,脑子非常灵活,这也许跟她年幼就失去家园、一直过着流浪颠沛生活的成长经历有关。失去了一切依靠,要活下来除了什么都要自己去争去谋,还需要格外小心身边的危险。三年前才刚刚六岁的大女儿已经那般心思敏锐,三年后的她已能凭九岁年纪摸索思考成年人的事了。

    好在这姑娘对萧淙秉持的是非常纯粹的忠诚敬重,否则她这小大人的心境细细思来还真是有些可怕因素存在。

    两年前,为免麻烦的萧淙干脆认了这捡来的丫头做养女,只要这养女不给他惹麻烦,他不是拿不出多养一个孩子的闲钱。

    不然那把屠刀也不会已经蒙上了那么厚的一层锈迹。

    但比起讶然见到义父突然拿起屠刀,大女儿更吃惊的是,义父萧淙这一次似乎是要宰马。

    萧淙宰过鸡羊猪牛,宰马却是头一次。马是养来给人代步的,萧淙自己没有马,而来药庐的陌生人即便有骑马的,离开时肯定也是会骑走的,可像今天这样将马留在药庐待宰,马的主人却不知所踪,也是大女儿头一次见到的事。

    “爹……”九岁的大女儿看了一眼萧淙手里磨得光洁如镜的砍刀,眼神流露出一丝迟疑,“您要做什么?”

    她问的话里少了“磨刀”二字,意思其实已经变得大不一样了,但这少掉的两个字,怕是只有她的义父萧淙听得出来。

    手上的活儿稍缓了缓,萧淙看了紧挨在大女儿身边的亲生小女儿一眼,然后目光略偏,只道:“大丫,带妹妹去一边玩儿,你们两个呆会儿只等着吃肉就行了。”

    大女儿正要开口,身边忽然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爹爹,牛肉不好吃,是臭的!”

    说这话的自然是萧淙那今年才将满五岁的小女儿。

    长期跟着父亲东奔西走,过着大致等于躲藏的日子,小女儿的认知面也因此匮乏得还停留在三岁孩子左右,牛马不分,腥臭难辨。

    在小女儿看来,院子里那头体格健壮的牲口虽然跟牛长得有点不同,好像少了点什么,但拴着它的绳子也是绑在它的嘴上,其实就是牛吧?还有什么动物能长这么大呢?

    而对于牛肉的滋味,小女儿一想起来就直撇嘴。萧淙的医术还算不错,但厨艺并不精细,至少他定然不擅长照顾小孩子的口味。

    大约在一年前,萧淙给一流寇头子治伤,这流寇头子伤愈后,拿不出现银支付酬劳,就把抢来的几头牛支付给萧淙了。此举致使这一家三口吃了将近半年的牛肉牛杂,连最开始吃得满嘴流油、津津有味的萧淙最后也快吃吐了,何况他的两个小孩会如何跟着难受了。

    而在他那小女儿的认知观念里,那种比猪瘦肉腥膻几倍的老牛肉,就是“臭”的!而她会在看见院子里的那匹马后,立即拿着稚嫩的口吻做出评价,在萧淙听来,显然是厌憎大于对味道的感觉。

    “小小,爹爹没说要杀牛啊。”萧淙赶时间,懒得在这会儿跟女儿讲解牛与马的不同,以及膻与臭的区别,眼珠转了半圈,他顺势又扯了个谎,“爹爹宰鸡,给小小做炸鸡腿吃,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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