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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承身世玉娘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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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娘再没想到丈夫会带一个回来,她站在门边,身子还靠着王四郎,指尖不住打颤,原听那起子闲妇绕舌头,嘴嘴舌舌的也听了许多风话,甚么贩货客商发了财的都在外头讨小;甚么还有那娶了一房两边瞒住置上两个家的;什么正头娘子丢脑后外头带的倒是心肝宝。

    这些个秀娘全没放在心上,丈夫是个甚样的人她肚里明白,回回捎信来都夹着银钱,又给她跟女儿两个置下这许多东西,闲话只当耳边风吹,还要笑一笑那起人见不得别个好。

    算盘头一抬又缩回去不敢说话,秀娘哑了半晌才开口:“屋子浅,你便西首那屋吧,梅姐儿在爹那里,我还想着过几日去接她呢。”

    心里的欢喜褪的干干净净,也不拿正眼看那立在阶下的女人,转了头给王四郎脱掉大衣裳,一颗心像给黄连汁浸透了,恁般的苦也要安排酒菜饭食,刚给四郎挂上衣裳,扭了身问他:“赶得这样急,怕是没用饭罢,我去治两个菜,蓉姐儿在里头睡了。”

    这个叫贞娘的女子赶紧上前一步:“太太吩咐奴就是了,奴也造得汤水的。”她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好似叫风一吹便给吹化了,又扭了身子行礼,秀娘打眼儿一扫便知道不是个好出身的。

    算盘咽了口唾沫跪在外头给秀娘磕头:“小的算盘,太太有甚事吩咐小的做。”

    秀娘被这一茬惊着了,王四郎摘了帽子拍掉上头的雪花儿,瞧见桌上还摆着几个小菜,拿手拈着吃了,嘴里啧啧有声:“还是你这拌菜做得好,外头且没这味儿,让他们去做,你来跟我说说话儿。”

    算盘得了这声儿把头一张就看见了厨房,打开门烧起火来,跟玉娘两个先暖了暖身子,玉娘瞧见灶上排得齐齐整整的腊肉腊鸭子,灶里头有一碗蒸过的风鸡,柴米各色都是摆的齐全,知道秀娘是个精细的人儿,有心显一显本事,从冷水碗里捞了块豆腐出来。

    算盘正挨在窗边,开了道细缝去看堂屋里的光亮,他拿眼儿睨了下玉娘,知道里头一定好不了,又想着老爷是个恁精的人,怎的这上头看不破,不尽早儿把玉娘的身世合盘托出,指不定要闹成什么样。

    秀娘给王四郎烫了壶酒儿,炉子就在堂前,把热汤又滚了滚,给王四郎添了一碗,王四郎喝了两钟儿才觉得身上有了些暖气,秀娘把牙一咬,问道:“那两个是怎么个章程。”

    王四郎往嘴里抛着花生米,把香菜豆干挟到一边儿,专捡肚丝儿吃,嚼了满满一口才道:“那个是陈大哥给的小厮,用着顺手给带了回来。”

    秀娘咬了唇儿不作声,想来那个玉娘也是陈客商给的,就不知是不是也有用着顺手带回来一说。王四郎抬头看见秀娘脸色不好,哈哈一笑:“那一个倒也是他送的。”

    做生意一半儿在酒场上,一半儿在粉头房里,这个玉娘便是那弹唱的,王四郎几个才坐下,她也不往别人身上挨,只坐在他下首,给他挟菜添酒,到得众人酒都多了,扶着粉头就要进房,王四郎尴尬坐着,她才跪下来哭求。

    一进门她就听见王四郎是江州府人,被一管乡音触动了心肠,千请万托的求王四郎给泺水送信,她五岁多上头叫人拐了,这家暗门子里呆几年,那家娼院又呆几年,一路转卖到了四川。

    当时年小本不记得家乡何处,卖到门子里先在灶下烧火,又学弹唱,七八岁上下就穿红着绿的托了盘儿上菜,有回给客人端酒,说了两句,那客人便道这丫头还是个泺水人啊。

    从此记得牢牢的,一门心思想着回家,年纪一日日的长,老鸨哪里会放着个摇钱树只叫她开花不结果,学的一身吹弹唱打,朝迎暮送浑浑过了两三年,为着陈客商席上一声戏言,说王四郎看中那个就给赎了身叫他带回泺水去,这才又勾动心事。

    王四郎本只欲给她捎个信,托了人寻一寻,出来这些年,家也不知道在哪儿,姓甚名谁俱不记得,又没甚记认,大海里头捞针,实属不易,能不能寻得着还看她命里有没有这个福份。

    谁知叫陈客商听了满耳,他是个多事儿的,自家脱不得个色字,只以为旁人也是一样,玉娘在行院里就不得宠爱,只因不肯与人过份调笑,来找乐子的爷们哪个不欲寻个千灵百巧的,她不奉承自有人奉承,妈妈听见有人愿给玉娘赎身,不好也将她夸个满口,用了八十两银子,赎了她出来。

    走的时候扣了她这些年体己钱,如今带来的这点子行李还是领回去叫陈大姐办的,为着这个,陈大姐派身边的管事老妈妈把玉娘叫过去教了四五日的规矩。

    “怎的,你莫不是当她是我买来给你倒洗脚水的?”王四郎原就不会吃酒,出去了也不曾长进,几杯酒一吃就满脸通红,不等玉娘算盘两个把菜治上来,就掀了帘子要进屋去。

    秀娘听见这番话倒不作声,思想一回若是自己的女儿被人拐了去,不定怎么样的苦呢,走上前去想把蓉姐儿抱起来想把她带到西厢里去睡,王四郎却拿两根手指头捏牢蓉姐儿的鼻子,把她闹醒了。

    蓉姐儿醒了也不曾哭,迷迷蒙蒙的瞧了王四郎,他比原来黑壮得多了,蓉姐儿又是一年没见他了,乍看之下竟不出声儿。

    秀娘把她抱起来颠一颠,指了王四郎问:“这是谁呀?”

    蓉姐儿两只手搂住秀娘的脖子,把头贴在她肩上,压低了头,一半儿藏在秀娘怀里,露了一只眼睛睨着王四郎,娇娇的喊声儿:“爹。”

    王四郎把她抱过去往上抛了两下,一家子人乐成一团,大白以为王四郎要把蓉姐儿扔下来,绕着他的脚拿爪子去扒拉,蹲身跳起来,一爪子拍在王四郎腰上,若不是穿的厚,定要给抓出血来。

    “大白,不许闹!”蓉姐儿伸了指头教训它,她给王四郎一闹人又精神起来,穿了鞋子往堂前跑,爬到椅子上摸了鲊小鱼儿给大白吃。

    大白歪着头咬鱼干,一个吃尽了又要另一个,蓉姐儿把小手指头伸过去骗它,它只闻一闻,伸了舌头舔舔她,一人一猫玩成一团。

    等玉娘把端了一碗火腿儿干丝进来的时候,王四郎已经倒在床上睡了,秀娘跪在踏脚上给他脱鞋子,蓉姐儿不识得玉娘,她还没进屋来呢,蓉姐儿就立在椅子上站直了,平视着玉娘,伸手点住她,虎着脸说:“你是谁!怎的在我家!”连大白都立住了,弓起背喉咙口里“呼呼”出声。

    玉娘正觉尴尬,秀娘自里头出来,阖上帘儿摸摸蓉姐的头:“这是玉娘,是你爹从四川带回来寻亲的。”说着冲她笑一笑,玉娘眼圈一红,就要淌下泪来。

    她自家也知道,这么不明不白的跟了来,若是遇上个狠心的主家婆,少不得要讨一顿打的,不成想秀娘竟好声好气儿的同她说话。

    她手里端了碗,一摆上桌就跪下来,哭得痛人肝肠:“奴并没甚个指望,从那地界挣脱出来就是不易,太太只拿我当个佣人使唤便是,烧灶浆洗织布绣花奴都使得的。”

    秀娘把她拉扯起来,看见算盘在外头立着不敢进来,打量了回还真没他睡的地方,西首的屋子打通了租出去的,又不能叫这两人睡在一个屋,只好叫他睡在厅堂里。

    秀娘先叫玉娘止了哭声,招招手儿把算盘叫进来,到西厢房抱了被子铺盖:“委屈你打个地铺儿,把门关严了烧着炭盆儿,明儿再叫人来隔屋子。”

    算盘立在外头冻得耳朵都红了,吸一吸鼻子道:“太太慈悲。”两手合什了作拜,抱了铺盖在墙角铺上,知道她们要说私房话,待要拢了耳朵不听,秀娘又道:“你随我来,我带你瞧瞧你的屋子。”

    说着抱了蓉姐儿,带着玉娘去了院里的西首的屋子,算盘赶紧跟上去在屋子里点了个炭盆,新粉过的屋子刚上了桐油的家具,玉娘再没想着自己还能住这样好的屋子,她在陈府是跟下人住在一处的。

    秀娘看她穿的戴都寻常,知道是陈大姐办的,倒佩服她的手段,笑一回说:“这是我小姑子的屋儿,去了公爹家过年,没几日就要回来的,你且住着,明儿寻人买张现成的床来。”

    玉娘赶紧摆了手:“奴睡地下就成,太太好性儿,奴更不能拿捏了,等姑小姐来了,奴给她守夜。”她一路跟着回来都怕王四郎家里是个母老虎,身契儿在她手里捏着,这回若再被卖了,又不知道流落何处。

    她睨眼瞧着秀娘良善咬了唇儿开口:“奴自小被卖,鸨妈也不知打断了多少藤条儿,只有回家一个想头,若能成全了,奴后半辈子只给太太念佛。”

    “你如今多少春秋了?”秀娘见她面嫩得很,问一声果然只道才一十八岁,只不过比秀娘小上两岁,便在外头辗转了十几个寒暑,原来的家人模样儿俱不记得了,说要找又从哪里下手。

    “奴记得门前有一棵玉兰花树,春日里开花抬眼密密麻麻全是花盏,几人合抱都抱不过来的,奴的娘亲还捡了花瓣儿裹面炸给奴吃。邻居里头有个脸上长痦子的,常抱了我在河边玩儿,其余的就不记着了。”玉娘绞了衣带又要哭:“若能叫我再见娘一面,便是立时死了也甘愿的。”

    进了行院的女孩儿,似玉娘这样被拐的,倒一直记着要回家,若是那被亲爹娘卖掉的,反倒安心实意的做了粉头,玉娘与那些个全处不来,几家行院转手卖,这么些年都一意儿要寻亲回家。

    说得秀娘眼圈也跟着红了,倒陪出几两眼泪去,抚了她的手掌:“你既是一门心思走正途的,我便托了亲戚帮你问,都十多年过去了,山海不变,树也不知留不留得住,就今年看灯花的时候,石桥还塌过一回呢。”

    玉娘这回磕在地上再不肯起来:“若寻得着,我给太太吃长斋,若寻不着,太太只当我是十两银子买来的下人待。”

    秀娘安抚住她,回了屋看见桌上摆的大汤碗,那豆腐切得发丝一般细,底下衬着火腿蒸出来的,拿筷子挑了一根,冷透了还带足了鲜味。她一时发愁,再可怜她也不能留她在家里,还是明儿去见了潘氏再讨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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