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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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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狐狸说要去找妖男报仇以后,就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

    我一点也不想再遇见妖男,瞅着四周无人注意,远远地躲开了这宴乐之地。

    天气已近四月,草木繁茂。来霞山踏青的人,除了栖桃弟子和宾客们,还有不少。我往偏僻些的地方逛了逛,仍然能见到三三两两的游春之人在树丛间往来。

    “人真多呢。”

    我听到有声音从头顶传来,抬头看去,是几只鸟儿在树梢上叽叽喳喳。

    “可不是。人真矫情,哪里不是春,非要来山里吵闹。”

    “这小女子穿得好生朴素,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婢。”

    似乎在说我。不管它们,我继续往前走。

    “说起小婢,前面的才叫好看,个个穿罗裙。主人似乎是京城里的左相。”

    鸟儿们的话语零零碎碎,传入我耳中却如惊雷。

    脚步倏而止住。

    我望向前方,只见竹林半掩,笑语阵阵,似有许多人在那边。

    好一会,我迈开步子,轻轻地朝那里走过去。

    屏风前陈着一张镶嵌螺钿的大榻,那个我一两年才能见到一次的人坐在上面,脸孔一点没变,所不同的是,他身上的来大宅时的朴素衣袍,而是像个真正的贵家主人一样穿着宽阔的鹤氅,织锦上的光泽簇新。两名歌伎在旁边轻吟浅唱,他神色闲适,对坐的盛装妇人将酒盏递去,他接过缓缓饮下。

    下首的席上坐着几名少年男女,或品尝鲜果,或游戏于席间。仔细看去,他们年岁似乎都不及我,稚气的面容似有几分相似。

    这般情景,我从未见过,却又与自己常常揣测那样吻合。那人看着面前的嬉闹,温和的神色是我从未见过的,我只觉无法思考。

    你与他本来就是陌生。

    心里有声音在安慰自己,却仍然觉得透不过气来,似乎什么地方在隐隐地痛。

    笑闹声起,两名七八岁的童子在席间追逐开来。上首的妇人朝他们半嗔半斥:“这般调皮,可勿摔倒了!”

    两名童子却仍然打闹,笑哈哈地向这边奔跑过来。

    我看这阵势心道不好,连忙躲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哎哟”一声,为首一名小童重重地撞了过来。

    她上下打量我,眼睛圆瞪:“你是谁?”

    我却顾不得身上的疼痛,看也不看她,逃跑一般朝身后飞奔。

    “怎么了……”竹林里传来妇人的声音。

    “不知哪家的蠢婢……”

    脚被低矮的草木一路绊着,我不知跑了多久,觉得脚下发软了,才停下来。

    心口像要迸裂开了一样,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浸湿了头发和衣领。

    我弯着腰,双手撑在膝头,好久好久,仍觉得难受。

    “……阿芍,你没有父亲。”

    母亲的话回响在心头,一贯的轻柔,却冷冰冰的,让我全身发寒。我很想哭,喉头咽了几下,却一点也哭不出来。

    良久,我直起身,深深地吸口气。

    母亲说的没错,我本来就没有父亲。如今见到,只不过让我更加确信罢了。从此以后,我就真的是个没有父亲的人了。

    我慢慢地走开,举目望向前方,却觉得茫然无措,脚步虚浮得像踏在绵絮上一般。

    “白芍!”一个声音猛然在身后响起。

    我回头,只见是一张带着怒气的脸,穿着馆中弟子的行头,有几分眼熟,却记不起是谁。

    “喊你许多声,为何不应!”她很是着恼,细细的眉毛几乎拧在一块。

    我仍有些愣怔,张张嘴,却发不出声来。望望四周,栖桃的宴席就在不远处,自己竟是跑了回来。

    “夫人要去取些清水来。”她冷冷地说。

    我点点头。

    “要顺着山道往南,到远一些的泉眼去取,记着,取水处要路过一片长着野菌的老林,走到尽头,那里的水才是夫人要的。”她说着,递过来一只小漆桶。

    “好。”我再点头,接过桶。

    许是诧异我的顺从,那弟子愣了愣。

    我不与她多话,转头离开。

    心里还是乱哄哄的,我迫不及待地想找个地方清静一下。

    这山上果然有往南边的山路,只是浅浅的,似乎走过的人并不多。我提着漆桶,慢慢地向前。

    尽管告诫自己不要去想,过去的事情仍然一件一件地浮起,无论如何也躲不掉。

    “阿芍,来拜见父亲。”堂上,母亲微笑着,身上穿着那套每年只穿一次的锦衣,美丽的面庞上染着胭脂,全然不见平日里的苍白。

    我身上也穿着隆重的衣裳,顺着母亲所示朝前方望去。父亲一身青色衣袍,背光而立,高大的身形显得屋子局促极了。我遵照着母亲平日的教导迈着步子,极其小心,生怕走错一下。终于走到父亲面前,我向他下拜行礼,嘴里怯怯道:“阿芍拜见父亲。”

    话说完,我觉得四周一片寂静,似乎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

    过了会,只听父亲淡淡开口:“倒还有些样子。你教的?”

    母亲低低应了一声,似乎含着笑意。

    晚上,我和阿芙睡在了别院。第二天早晨,当我回到院子里,看到母亲正坐在芍药丛中,细细地修剪花枝。

    “父亲呢?”我问。

    “回京城里去了。”母亲答道。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盯着母亲看,觉得她脸上的笑容比枝头上的芍药还要好看。

    父亲一走就是许久。

    第二年,他没有出现。

    母亲一如既往,织布绣花,或是在庭院里修剪花枝。

    第三年,他仍没有出现。

    “你祖母身体不好。”母亲对我笑笑,却勉强得很。

    那一年秋天,母亲病倒了。躺在病榻上,母亲再也没有主动提过父亲。而她去世的时候,父亲仍然没有再出现……

    幸好今日看到那番景象的不是母亲。

    心里想着事,脚下却不知走了多久,待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片阴暗的树林之中。回头望去,来路上掩在一片蕨草之中,浅得几乎看不见。

    四周围很是寂静,听不到一点鸟啼虫鸣,似乎也没有一丝风。

    旁边的树木很是嶙峋粗壮,生得姿态各异。各种藤萝在树干上垂下来,像蜘蛛网似的,与茂盛的枝叶一道将天光遮得所剩无几。淡淡的雾气在树林间漂浮,地面很是潮湿,青苔厚厚的,许是因为时值晚春,到处长满了菌子。

    不知为何,我心里隐隐提着戒备,似乎总有不妙的预感。

    我记起那弟子的话,此地大概就是她说的那老林,柳青娘要的泉水应该就在前方。

    赶紧取了就回去。我心里想着,用石子在青苔上做个标记,继续朝前走去。

    可越是往里面越是觉得不对劲,光照弱得跟天黑了差不多,且透着一股惨白,让人觉得不怀好意。

    脊背阵阵发凉,我停住脚步,决意回去。

    才转过身,我惊得几乎魂飞魄散。

    一张惨白的人脸正在眼前。

    “咚!”漆桶掉落,一声闷响。

    我看着那可怖的脸,只觉浑身失力,连呼喊的声音也发不出来。

    “呵呵 ,是个小娘子呢。”那怪物忽然发出声音来,磔磔的,像人破了嗓子:“长得真好,我能换张脸呢。”

    我几乎没有了心跳。

    那脸上毫无表情,没有眼睛,只有两个窟窿,竟是一张人的脸皮。湿漉漉的长发搭在上面,发出阵阵恶臭。说着,它忽而立起,露出后面长长的身体,只见竹节一般,百足密密麻麻,是一只巨大的蜈蚣。

    我本能地后退,脚在青苔上一滑,重重摔倒下去。疼痛让我浑身激灵过来。

    “啊!”我大声尖叫,拾起地上的漆桶,使尽浑身力气向它砸去。

    怪物将毒钩轻轻一扫,漆桶“砰”地粉碎。

    眼见着那毒钩向我伸来,我绝望地闭上眼睛,紧紧地将手臂抱住头。

    一阵风在身旁扫过,没有预期中的剧痛,却听到一阵长长的嘶叫,鬼哭狼嚎,教人毛骨悚然。

    我睁开眼,那蜈蚣精退到了数丈之外,举着一边还剩半截毒钩,似乎很是痛苦地四处乱撞,将一棵大树捅出了窟窿来。

    面前,一人背对着我昂首站立,手中的剑上染着黄褐色的污液。

    “阿芍!”一个急促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抬头,灰狐狸蹲在一棵大树上向我招手:“快躲上来!”

    我不假思索,赶紧从地上爬起来,。

    才抓住藤蔓,只听那怪物一声嘶吼,狂风平地骤起,将大树都撼得摇晃起来。

    “妖孽休得放肆!”那人厉声断喝,持剑迎向怪物。他口中似念念有词,身体腾空而起,只见光芒闪过,霹雳般的声音震耳欲聋。蜈蚣精嘶叫着,卷起团团黑雾,脸皮和头发如败叶般飘动,扭曲得鬼魅一般。

    “阿芍用力!”灰狐狸变作女童,伸手来拉我。

    “灰狐狸!不可上树!”那人回过头来,竟是妖男。

    他一边用剑挥挡那黑雾,一边皱眉朝我们大吼:“还不快出去!”

    他话音才落,突然,那蜈蚣精立直了身体。那竹节般的躯干高高的足有十丈,它的头将上空浓密的树木枝条捅出一个口子来。断枝碎叶纷纷砸下,我尖叫着躲向一旁,狂风猛烈地刮起,我攀爬的大树摇晃得愈加厉害,瞬间,藤蔓断开,我只觉身体被拉扯,卷到了半空。

    “阿芍!”我听到灰狐狸尖细的声音在喊叫,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天光被树枝分割成碎块,白花花的刺眼得很。

    我看到一个巨大的白色影子朝我扑来,身体似被什么东西托起,温暖而有力。陌生的怒吼与蜈蚣精的嘶叫混在一起,成为这世上唯一到的声音。

    身体软绵绵的,像躺在云端。

    昏厥前,我望着面前那双金色的眼睛,觉得今天定是做了一场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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