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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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畔的语声很低,几乎可算呢喃, 却直往人心里钻, 沈宜秋的呼吸莫名急促起来,有些不自在。

    尉迟越感觉到怀中人的反应,头脑一热, 便道:“今夜别走了。”

    沈宜秋一怔, 轻轻点点头。

    尉迟越只觉欢喜涌泉般从心底汩汩地冒出来, 手臂一紧, 将她牢牢箍住,随即松开, 声音微喑:“等我。”

    太子走后,沈宜秋急促的心跳慢慢平复, 回过头来一想,方觉有些不妥——太子断袖的传言甚嚣尘上, 这下子是真的坐实了。

    不过都已经点了头, 此时也不好再翻悔,她苦笑了一下,便即叫宫人进来伺候沐浴更衣。

    沐浴毕,换上寝衣,时辰尚早,尉迟越要审曹彬,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沈宜秋便吩咐宫人研墨展纸,拿出他们前日拓下的天竺文字, 对照从曹府中搜出的经文,开始破译密文。

    这活计很是不易,从未接触过此类文字的人看着便如一串串虫迹,每一串都大同小异,实在难以分辨。好在吐蕃文源出天竺文字,沈宜秋做起来得心应手许多,只是两相对照仍旧十分费时费力,尤其是刚开始时,有时要翻遍整部经文才能找到一个字。

    不知不觉一个多时辰过去,案边的蜡烛几乎燃尽,她也只破解出短短几段。

    尉迟越审完曹彬与他几名下属,回到院中已近三更天。

    他以为沈宜秋早已就寝,步入庭中却见窗纸中透出晕黄的灯光。

    尉迟越的心悸动了一下,快步走上前去,撩开门帷一看,却见沈宜秋坐在书案前,拓书、经卷与纸墨摊了一地。她手中拈着笔管,低垂着眼帘,秀眉微蹙,目光专注,似在经卷上找寻什么。

    门帘一动,一阵风卷进屋里,烛火动了动,她的影子也跟着摇曳了一下,太子的心神也跟着轻颤了一下。

    狐裘长长的出锋拂着沈宜秋瓷白的脸颊,太子的心尖上也是一痒。

    沈宜秋听见动静起身行礼,揉了揉眼睛道:“殿下。”却不知自己手上有墨,眼尾拖出长长一条墨痕。

    那模样又好笑,又无端有些惑人,尉迟越的喉结动了动,偏过头咳嗽了一声:“怎的还未就寝?”

    又看了一眼书案,眉头微蹙道:“此事太费神,留着让旁人做。”

    沈宜秋知道,他口中的“旁人”便是他自己,这事只有懂天竺文或吐蕃文的人能做,可这些证据事关重大,他决计不放心假手于译官,若是她不帮他,他定会等她睡着悄悄爬起来,通宵达旦地埋头书案。

    她本来不必多此一举,不过白看他一支剑器舞,就当投桃报李了。

    沈宜秋的目光闪了闪:“没什么睡意,闲着也是无事。”

    尉迟越哪里会信,挑挑眉道:“骗人,平日那么能睡,这几日累成这样,怎会没睡意?”

    沈宜秋眨了眨眼,忽地莞尔一笑,促狭道:“妾今日一睹殿下舞姿,不由心驰神荡,以至于夜不能寐……”

    话音未落,尉迟越已将她打横抱起,向帐幄走去,低声道:“小丸学坏了。”

    太子将她放在床上,欺身上去,薄唇若即若离地在她唇角磨蹭,却不落到实处。

    与此同时,他的手穿过狐裘落到她的腰际,微微用力,隔着薄薄一层细绢缓缓地游走。

    他掌心的温度隔着织物抵达沈宜秋的肌肤,那般灼人,沈宜秋感觉有个钩子将她的心提了起来。

    她不由微启双唇,呼吸渐渐急促——不知道为什么,今夜的太子似乎与以往不太一样。以前两人虽有亲密举止,但尉迟越的搓揉直截了当,没什么章法,与摸日将军也没差什么。

    但今夜却很不一样,他仿佛有无穷的耐心,一边厮磨,一边推移,渐渐转到她小腹。

    男人的手仿佛带了魔,所过之处似火烧灼,又如春风吹化寒冰。

    微风卷起纱帐,摇曳红纱外,烛焰渐低,渐低。

    熄灭的刹那,床上的人发出一声婉转低回的轻叹。

    尉迟越几乎把持不住自己,用尽浑身的力气将双臂撑起,哑声道:“孤去沐浴,你先睡。”

    说着拉过衾被将她罩住,在她额头上轻吻了一下,翻身下床。

    待男人走后,沈宜秋翻了个身抱住被子,长出了一口气。

    太子这几日在曹府到底经历了什么?简直不敢细想。

    尉迟越方才抱着将信将疑的心将玉璜传授的法门用上一二,不想牛刀小试便初战告捷,心中十分震撼。

    不过再往下他便没什么把握了,玉璜小倌说过,女子构造远比男子精巧,若说男子是棒槌,女子便是鲁班锁、九连环,且机括所在因人而异,须得察言观色、望闻问切。

    尉迟越初出茅庐,自忖没这般手艺,不敢贸贸然去揽活——万一发挥得不好将人惹恼了,下一回恐怕不好启齿。

    而且只是施展了三两招,他自己已搭进去半条命,再继续下去,他怕是要招架不住。

    一时又想起方才太子妃贝齿轻咬红唇的模样,那声**蚀骨的低吟仿佛萦绕在他耳畔,令他喉头发紧,心鼓胀起来,简直要撑破胸腔。

    太子在净室一边沐浴一边静思冥想,不觉呆了大半个时辰,回到帐幄前一看,沈宜秋已经抱着被子睡着了。

    他轻手轻脚地掀开被角,钻入被窝,将她搂在怀中,嗅着她颈间的幽香,万籁俱寂,春潮褪去,唯余一种静谧的欢喜在帷帐间流淌。

    太子一行在庆州府逗留了两日,尉迟越命人将曹彬及其同党押解回京,将与此案无涉的官员放了回去。

    曹府一干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下人以及掠买良民的人牙子邱四、邱六兄弟各论罪收押,只等有司审判发落。

    尉迟越又遣人将那几个被掠买来的少年送回原籍,似玉璜这等风尘中人,便还了身契,听其所往。

    启程当日早晨,尉迟越叫人将玉璜带过来。

    玉璜一见尉迟越便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声道:“奴家罪该万死……”

    那日在夜宴上得知与他朝夕相处好几日的哑巴便是太子,着实唬了一跳,想起自己连日来大放厥词,不由心惊胆战,忐忑了两日,听说太子要召见自己,以为大难临头,性命不保,此时匍匐在地上浑身战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尉迟越却道:“不知者不罪,请起吧。”

    玉璜以为自己听错了,旋即如蒙大赦,连连叩首:“谢殿下饶奴家一命,殿下宅心仁厚,是奴家再生父母。”

    尉迟越捏了捏眉心:“这几日的事……”

    玉璜会意,连忙赌咒发誓:“殿下放心,奴家绝不敢胡言乱语,若是漏出一个字,便叫奴家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尉迟越点点头:“你有何打算?”

    玉璜被邱四买了去,如今邱四伏法,他的身契回到了自己的手里,莫名成了自由身。

    太子又道:“如今你已拿回身契,不必重操旧业,孤与你些钱帛,你可回乡置些田产,娶妻生子,或者盘间铺子,做点小买卖。”

    玉璜一愣,忍不住勾起嘴角。

    他们做这一行,时常遇到一类悲天悯人的客人,总喜欢劝人从良,他与同伴将这些人视为冤大头,只要编造一些悲惨身世,便能叫这些人大把掏钱,不必费什么腰力便可赚得盆满钵满。

    不想太子殿下亦不能免俗。

    不过便是借他十个胆子,玉璜也不敢胡编乱造诓骗太子,想了想,据实道:“回禀殿下,奴家祖孙三代都操此业,并无什么不足,奴家既不会耕种,又不会做买卖,也只能做这一行。”

    他眼珠子一转,试探着道:“奴家想向殿下求个恩典,还请殿下莫要见怪。”

    尉迟越道:“你说。”

    玉璜大着胆子道:“奴家久闻长安平康坊盛名,心向往之,只盼有一日能在平康坊中立足,便不枉此生了。”

    尉迟越微微一笑,乜他一眼:“看不出来,你还挺有志向。”

    顿了顿道:“此事不难,孤吩咐下去,你即日便启程去长安吧。”

    玉璜大喜,谢恩不迭:“常言道无功不受禄,奴家何德何能……”

    尉迟越心道你的功劳大得很,只是这话不好说出口,他只是清了清嗓子道:“相逢一场,也是难得。”

    庆州的事告一段路,太子一行重新启程。

    议和的日期本就迫在眉睫,在庆州耽搁五六日,他们的行程越发紧迫。

    尉迟越不敢再耽搁,一路快马加鞭,昼行夜宿,六七日后便进入了旱海。

    所谓旱海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大沙碛,放眼望去尽是黄沙,没有水泉和溪涧川谷,也没有邮传和驿馆。

    一行人昼间行路,夜里便在沙海中安营扎寨,如牧人一般住在帷帐中。

    沈宜秋平日习个武都怕苦嫌累,尉迟越本来担心她受不了这个苦,但进入沙碛后,她却从未抱怨过一句。

    连男子都受不了风沙与毒日,她却似浑然不觉,反而越发神采奕奕,仿佛那黄沙底下藏着灵泉似的。

    尉迟越很快明白过来,对她来说,灵州比长安更像故乡。

    过了积石岭,便是灵州南界了。

    一行人穿过鸣沙,又行数日,终于在三月初二黄昏抵达灵州城。

    灵州城是西北的交通要塞,濒临黄河,地平壤沃,胡夏赫连氏曾置果园于此,旧城在河渚上,随水上下,从未陷没。

    太子一行抵达时正值阳春,城中桃李争妍,烟柳拂堤,“塞北江南”之称名副其实。

    灵州官员照例出城迎接,将太子一行迎入刺史府。

    沈宜秋之父曾任灵州刺史,刺史府便是她曾经的家,不过回到家园固然欣喜,但物是人非,心中又别有一种怆然。

    她随众人一起穿过前院,这是阿耶曾经处理政务的地方。屋舍经过后来两任刺史的修葺,已与她记忆中的模样有些许不同。

    她还记得那时候阿娘病重,阿耶生怕她在后院闹她,便将她带到前院,让她在自己书斋中玩,她闲着无聊,在他的书卷上画猫儿狗儿,他见了也不生气,待办完正事便抱起她放在肩上,一路扛着她回后院。

    沈宜秋一步步走着,脚步渐渐发沉,回忆越来越多,越来越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正出神,忽然有黄门走到她身边,低声道:“林待诏请随奴来,殿下有请。”

    沈宜秋不明就里,跟着那黄门径直往前,走到尉迟越身边。

    太子向伴驾的灵州官员道了声失陪,低声对沈宜秋道:“孤带你去个地方。”

    沈宜秋跟着尉迟越穿过回廊,心中越来越讶然,太子从不曾来过这里,却似乎对刺史府的地形了然于胸。

    不知不觉到了一处院落前,沈宜秋感到眼眶一阵阵发酸——这正是他们一家三口所住的地方。

    阿娘西嫌刺史府的正院太大,房舍太幽暗,阿耶便顺她的意,住在后园中一个小偏院里。

    沈宜秋站在半掩的木门外,有些近乡情怯,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尉迟越。

    太子向她点点头。

    沈宜秋屏住呼吸,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将门轻轻一推,门轴发出轻轻的吱嘎声。

    她跨进院中,不觉捂住嘴,睁大的双眼中沁出泪来。

    夕阳的余晖洒在小小的院落中,庭中一棵两人环抱的大榆树上榆钱累累,院中的八角井、低矮的房舍,都与她模糊的记忆渐渐重合。

    她走到榆树前,轻轻抚摸粗糙的树干,仿佛在与一位老友打招呼。

    沈宜秋忘了时间,仿佛穿梭在回忆中,以为早已经忘却的往事翻涌上来。

    她很快便发现这些房舍是新建的,堂屋的阶石上没有她记忆中的豁口,自东数第三根廊柱上也没有她用小刀挖出的刻痕——这院子是有人按当年的模样重建的。

    至于谁会大费周章做这些事,她转念之间便明白了。

    就在这时,东厢门帘一动,一个老仆妇走出来。

    沈宜秋一怔,随即认出来,失声道:“嬷嬷?”

    她的乳母比记忆中苍老了些,但仍是那慈蔼的模样,一见她便泣不成声:“小娘子……”说着便上前抱住她。

    沈宜秋转过头,透过泪光看向尉迟越。男人倚在门边,眼中含笑,静静地望着她。

    你失去的,我替你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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