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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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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欣带来的几个小姑娘站在门内院子里,也不帮手搬东西,远远地听到夏草在院子里抱怨着:“早知道咱们早上就不把箱子往屋里搬了,累得我腰疼。”

    秋树回答说:“就是!”

    听到她们的话语,罗氏看凌欣,一副不满的表情,凌欣一挑眉:“怎么,看不惯我的义妹们?”

    罗氏哼了一声,刚要说话,贺霖鸿打断道:“你们山寨里没有仆人吗?”

    凌欣摇头,罗氏大概以为山寨买不起仆人,脸上有些不屑,凌欣眼睛一瞥,贺霖鸿忙问:“为何?”

    凌欣一扯嘴角:“因为太危险。”

    贺霖鸿不懂的样子,凌欣说道:“奴仆总是低人一等,有人许是忠心耿耿,可难免有人心中不满:同是生而为人,凭什么你就要高高在上,而我就要俯首帖耳?”

    贺霖鸿问:“这……与危险何干?”

    凌欣说:“山寨依险而居,你道是为何?”

    贺霖鸿问:“因为要防御外敌?”

    凌欣说:“因为我们总是处在一个不安全的环境里。”贺霖鸿翻眼睛——这不是一样的吗?

    凌欣接着说:“……就更要求内部团结一心。最能让人团结的,不是贬低他人,而是让山寨里的人,都将山寨当成自己的家。云山寨是我的家,也是大家的家。若一日山寨有难,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寨子里的人们,上至孔勇男儿,下至老人孩子,妇人残疾,都会发自内心地为保卫山寨拼死到最后一息。请问,你能保证那些天天任你驱使奴役任意打骂的奴仆们,大难之时,还会因你这个主人对他们的鄙视而留下来为你拼命吗?”

    贺云鸿在山石的阴影里停住了脚步,院墙挡住了他,拐弯另一边的三个人都没看见他。

    贺霖鸿听这话里话外,多少有指责贺府的意思,笑了笑,叹气道:“我承认,我们府开始做得不妥了,可是小姐你的心胸也太窄了些。若是平常妇人,忍一时,退一步,许就海阔天空了……”

    凌欣一笑,说道:“贺二公子是真的没看出来?还是假装糊涂?”

    贺霖鸿自认平时与人交往,也算是游刃有余,可是跟这个女子说话,竟然有些费解,不由问道:“看出什么来?”

    凌欣嘲弄地一笑:“你说说,世间的婚事是怎么一回事?”

    贺霖鸿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呗。”

    凌欣说道:“错!婚姻的缔结,要么源于社会结构的支持,要么源于情感的需要。”她曾是公司的老总,经常要在大台子上对员工训话。她就是再读书自学,学历上也是没大学的文凭,人也年轻,又是个女的,还是个没结婚的……几条加起来,凌欣总觉得员工可能私下里轻看她,她格外需要在谈吐上压住人,所以凌欣养成了尽量说书面语言,把简单的事讲得复杂些的习惯,与杜方要穿书生服装其实是一个道理。

    贺霖鸿眨眼,觉得凌欣的话很古怪,凌欣觉得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是因自己当初贪心,掩耳盗铃不错,可贺府也做得不地道!日后她可以担个七出“不孝”的罪名,但咱们把话得说透了!

    凌欣说道:“无论一个男子多么有用,可是没有女子,就无法有子孙,所以越是重要的家庭,越要注重婚事。”

    贺霖鸿笑道:“这个道理谁不懂?”

    凌欣说道:“远古之时,人们是抢亲的。那时节,看到谁好就抢了。更糟糕的是,母性社会后,女子开始处于弱势,许多时候生了孩子后还会被抛弃。可是随着文明的兴起,人们渐渐明白,人是群居的动物,不仅要住一起,这个群体还要稳定。而社会稳定的基石,就是稳定的家庭。”

    贺霖鸿虽然没有科举,但是书也读了不少,可此时,竟然觉得自己又重回了学堂,被先生耳提面训,自己只剩下了听讲提问的份儿。他咳了一下说:“这个,大家都知道吧?”

    凌欣哧了一声:“你现在当然知道了,可是那时,谁知道该如何建立一个稳定的家庭?”

    贺霖鸿眨眼:“子曰……”

    凌欣一挥手:“没影儿的事!别来那些虚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在所有的仪式规格程序约定制度……反正那些表面的东西之下,都有一只无形的手,驱动着人们的行为。这只手,大部分情况下,是利益。你如果看不出这无形之手的动作,就会盲目轻信许多表面的东西,以为靠着些道德礼教,就能让人们甘心奉献,建立个稳定家庭。”

    贺霖鸿完全lost了,半开了嘴,不解地看凌欣,凌欣特别不满地看他:“你真笨!想想呀!如果一个家庭生了女儿,你喂她吃给她穿,可日后就会被抢走,成了别人的媳妇,你还养她干嘛?那些生了女儿的家庭不很吃亏吗?直接扔了不就行了?就是不扔,你会花钱让她受教育?”

    贺霖鸿忙摇头:“那怎么成?那不就没有足够的女的了吗?而且,有的,也不好了。”

    凌欣点头说:“所以社会建立了一套方式,来补偿生了女子的家庭。当男子娶妻时,会向女子家庭付出金钱和物质,表示补偿了女方家庭这些年来对女子的培养和花费,有时,甚至要惠及女子离开家庭后,父母所需的养老费用。这就是聘金,女子出身越高,受到的教育越高,父母所花的精力越多,向男方要求的补偿也就越大,嗯,几乎是等于买卖人口吧。”

    贺霖鸿愕然道:“这个说的也太难听了吧?高门嫁女,聘金自然高昂,那是一家好女百家求……”

    凌欣哼道:“你可真是浅薄!你求,拿什么求?空口白话吗?那边的‘好女’,是怎么好法?一生出来就琴棋书画针黹管家全会了?有哪家说女儿白给?当然,有长的漂亮的,可有几个人敢说光看长相,什么都不管了?”

    贺霖鸿露出难以接受的表情,凌欣让步般说:“当然,如果女方家庭不缺这几个钱,或者交换的其实是利益而非金钱,那么这些钱会给这个女子,让她当零花钱。”

    贺霖鸿说:“就是呀,如果只买个人的话,那和仆人有何不同?”

    凌欣也点头:“对,如果只是买了一个人来,进入男方的家庭,许是无法真心对待男方的家人。”

    贺霖鸿说:“所以要讲孝道。”

    凌欣冷笑:“言外之意,就是我出钱补偿了你的父母,你不是你父母抚养的了,算是我父母抚养了你,所以你该给我家尽孝,侍奉我的父母了!”

    这话震人发聩,贺霖鸿听着特别难受,不禁说道:“也不能这么……这么无情。”

    凌欣点头说:“当然,这时,还要做些笼络人心的事,比如,将家政大权给予这个女子,让她觉得这个家中她有了话语权和财政权,她成了这个家的一份子,是这个家的经营者,而不是个买来的仆人。就如我前面说的,聪明人不会建立一个仆从体系,而是要建立一个家庭。如果一个女子觉得自己是仆人,不说别的,她生气了,偷偷往你的饭菜里吐口水怎么办?”她记起了夏草说的话。

    贺霖鸿知道凌欣又在影射贺府,可只能苦着脸装听不懂,说道:“你这么说婚事,我还是觉得难听。”

    凌欣像是随和地说:“好吧,那就说得好听些:男方的家庭就是一个生意,通过签约和首付,给自己找了个终生的二掌柜。”

    贺霖鸿勉强地说:“这个,倒是也说得过去,可是难道就没有夫唱妇随的情份了吗?”

    凌欣摇了摇头说:“这种架构,其实并不鼓励什么情感,而是强调责任和义务。女方父母得到了付出的回报,日后女方也无需为父母养老担忧,她全身心进入了一个新家,只要好好经营夫家,这个婚姻就能稳定长久,如果她子息不旺,为了这个夫家兴旺发达的长远利益,作为一个合格的经营者,她要为夫婿纳妾,保证子息,这就是所谓的贤惠。可如果有了情感,也许她就会嫉妒,会因自己的私欲,而牺牲夫家的大局!”

    贺霖鸿咽了下口水:“这……这怎么听着像是个管家……婚姻哪里全是金钱买卖?”

    凌欣说:“我刚才说了呀,聘金有时是以利益等其他形式折现的,比如两个家族有政治利益上的相互利用,或有生意上的联盟,聘金什么的,就是次要的,但是婚事的内涵是一样的。当然,成婚就是为了要孩子,这一点是原始目的,无需多讲。”

    贺霖鸿有些心寒,沉默了片刻,说道:“这种婚事,真是件……事情,而非人情。”

    凌欣啧啧道:“你还别抱怨,这其实是个稳定的架构,千百年来,在不容许女子有社会权力,男尊女卑的大环境下,这个模式以聘金补偿的诱惑,鼓励人们投资和培养女子,提高了女子的素质。而婚后,为了让花了大价钱买的女性死心塌地,男方给了女性家庭的经营权,算是一份永久的工作,这种中华文化,使掌握着文明传承的社会主流家庭,作为一个让男女双赢的合理事业,能延续下去,反过来,也承继了文化本身。”

    别说贺霖鸿听着费力,拐角外的贺云鸿,也皱了眉头。

    凌欣继续讲课:“说了你可能不信,天下的几大古代文明,只有中华文明的血统一直保存了下来。如果没有对生了女子的家庭的保障,女性得不到教育,日后也不会有能力教育出优秀的子女,这个文明就无法维持。这一点,在贫困的地区,就能得到证实。当生了女孩子的家庭无法得到补偿时,就会出现溺杀女婴,卖掉女孩,根本不让女孩受教育,趁着女子未嫁,使劲让她干活,压榨她的价值来补偿养育费用之类的事,无人能够禁止,这就是利益之手的力量,它可以超越人性,道德,律条!有朝一日,等到女子和男的一样能创造价值,这些事自然就没了。”凌欣认为,保护了中华文明的家庭文化中的经济学原理,不可忽视。

    这些都是闻所未闻的话,贺霖鸿浑身透凉,说道:“你这么说……”

    凌欣叹气:“我也觉得费力啊!我们山寨的军师在就好了,他能帮我翻译翻译。”

    贺霖鸿挣扎着,“不是,我是说,你讲的这种事,真是毫无……毫无……人性!”

    凌欣点头:“的确,这种婚事忽视了人的感情,所以,也有另一种婚事,是由情感来缔结的,两个人不管什么父母的补偿、家庭的经营了,只要两个人看对了眼,什么都不要也可以在一起。”

    贺霖鸿皱眉:“这个,恐不合礼教。”

    凌欣赞同说:“也十分脆弱。因为这种感情弄不好就没了!前面一见钟情,后面就是始乱终弃。所以老辈们反对这样的结合,因为情感最不可靠,两个人一旦没了感情,婚姻就完了,什么抚养儿女照顾老人,都别指望了。”

    贺霖鸿嘿嘿一叹,凌欣也叹气:“当然,最好的,是两种架构的结合,就是又有社会的考虑,又有情份,也就是你夫人对你深情不移的同时,还给你纳妾。”

    罗氏脸上一阵发白,凌欣感慨:“但是,这其实很违背人性,因为男女之情,都有排他性。”

    贺霖鸿皱眉:“排他?”

    凌欣说:“就是如果你喜欢你的夫人,就不希望别人会抱着她……”

    罗氏大红脸,贺霖鸿忙说:“我们能不能不说这个问题……哦,这与你的不退让有关吗?”

    凌欣问道:“你觉得我的婚事,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呢?”

    贺霖鸿知道自己的三弟婚前从来没见过这位凌大小姐,自然不是什么因情结合的,自然道:“该是第一种吧。”勇王替他们做了个交易——以贺府的荣华,换这位山大王的协助。

    凌欣笑了笑,她知道自己曾经认为这婚事是第二种,才同意了婚事,当然只是一厢情愿……可是此时无需谈那些,要专心讲道理!她对贺霖鸿解释道:“我生命的前十年是个傻子,我母亲挡在我身前,被刺重伤,她临死前的叮嘱唤醒了我,我才变得清醒。母亲死后,我领着八岁的弟弟入安国侯府,安国侯继室孙夫人,怕我弟弟是安国侯的嫡长子,让人打他的脸,我大闹了一场,装傻充愣让安国侯送我姐弟出了府。在我娘坟前,我干爹挺身而出,要护送我姐弟回云城寻找我外祖的亲人。他和韩娘子这十年来如同我的爹娘。我的杜叔秉着江湖义气,一路同行,在我外祖的墓前,为我掌毙了太平侯府派来刺杀我姐弟的刀客。我外祖的朋友程老丈,将我姐弟领入了云山寨,让我们有了栖息之所,他现在已经过世。”她停下来,看贺霖鸿,贺霖鸿眨了眨眼睛,明白了,罗氏还有些不懂,碰了下贺霖鸿的小臂。

    贺霖鸿叹气,对罗氏说道:“凌大小姐的意思是说,我们府的聘金,已经无法买回她母亲的性命,也不能让那个老丈起死回生了。”

    罗氏还是眨眼,凌欣说:“就是活人,你们府也没有表示尊敬!我的干爹干娘和杜叔并不是这亲事里的长辈。”

    贺霖鸿摇头说:“这不公平,这婚事,是圣上指婚给凌大小姐的,不是个山大王的。”

    凌欣嘲笑地看贺霖鸿:“可是你们府里并没有按照凌大小姐来接待我,而是按照山大王来对待了我,不是吗?”

    贺霖鸿一时语塞,有些尴尬。凌欣笑笑说:“我并不介意当个山大王,我早就不是凌大小姐了。可是这里就出现问题了,你们府里按照山大王来娶我,可并没有补偿我山大王的那些亲属们!更贴切地说,从你们府如何对待我,就可以看出你们真心看不起我的山大王家庭!你们不以凌大小姐的身份来对待我,可是补偿了安国侯府,所以你们觉得你们做到了补偿,可以向我索取孝道了。”她看贺霖鸿:“这种情况,叫做错位!是我们之间矛盾发生的起点。”

    贺霖鸿吸气:“凌大小姐,我怎么觉得,和你说话,一点都不轻松呢?”

    凌欣哈哈笑:“好吧,这么说吧,做人要统一!不能首鼠两端!如果你们按照下聘的对等家庭来看这门婚事,你们就该以对安国侯嫡长女的规格来接待我。如果你们按照一个山大王来接待了我,哦,我并不是在抱怨,因为我就是山大王,你们贺府就要完成婚姻社会架构中要求:那就是,如果想让我对新的家庭死心塌地,就要对我山大王家庭做出补偿,最不济,也该表示接受和尊敬。不好听地说,让我觉得你们‘买断’了我所承受的那些养育之恩,这之后,才能向我要求孝道!毕竟,你们娶了别人家的女儿,对吗?”

    贺霖鸿平常能舌头乱跑地胡说,可是此时竟然张口结舌了。

    凌欣笑了:“贺二公子,你看出问题了吗?我还需要讲得再清楚吗?从我的角度看,我的那些救命恩人们,贺府别说什么聘金,怕是连见都不会见他们吧?你刚才也说了,我的母亲已死,你们府就是想补偿,也没办法了。在这种情况下,既然你们府对我的家庭并没有妥善的安排和抚慰,那么我也就不欠你们府‘买断’的父母恩情了吧?你们府怎么能强行要求我认同你的父母对我有等同的养育之情呢?我没有给我娘跪谢,为何要让你父母来代替她?我未能向那些生我养我的人尽孝,为何要孝敬你的父母?让我当堂跪礼已经是占了我的便宜。”

    凌欣的前世,看够了这种传统文化崩溃时发生的混乱,西方文明冲击了东方传统。

    圣经虽然说要敬重父母,但明确说: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二人成为一体。西方的所谓爱情婚姻,是只限男女两个人,你爱我,我爱你,咱们是同伴关系,平等互助,一分钱没有也没关系!你爱你妈,我爱我妈,我不让你孝敬你婆婆,你也别让我去给岳母当半个儿子,一辈子不见对方家长几次面也没人说什么……

    在东方,新的时代里,男方已经不可能买断女方所受的抚养之恩,而女方也不可能只有任男方家庭管家这一份工作,但是许多成婚的夫妻,还要求儿媳妇孝敬公婆,在没有足够利益交换的前提下,这种要求变得无理,许多女性不解——我父母供我吃穿,送我上了大学,怎么我要和你妈住一起,孝顺她?我父母怎么办?

    而有些男性,则想甘蔗两头甜:取中华文明的孝顺,和西方文明的只要爱情无需物质,这两个好处,真是太方便了——你爱我呀!自然该对我妈好!

    女性发狂——你难道不爱我吗?怎么不对我父母好?

    男性则说:可我养活了你呀!

    女性答:我给了你一个家呀!我做了家务事呀!

    男性:别人也能这么干!保姆也成!可除了我,你还能找到别人吗?不想过了就拉倒!

    ……

    或者是另一个极端,女方家庭,一个劲儿地索要彩礼,却不明白这后面的意义——一旦卖了女儿,那么后面就几乎要恩断义绝,女儿就该属于对方家庭。在通货膨胀的社会里,多少彩礼其实都无法保证安度晚年,还不如不要把女儿彻底卖了,选择保留日后依靠女儿养老的权利……

    凌欣曾经将自己的看法告诉别人,许多男的都说没人敢娶她了,朱瑞说:“嗯,你说的有道理,但是如果有爱,就都不是问题……”

    关键是要有爱呀!还要有足够的爱。凌欣前世没有过那种感情,现在看来,对贺云鸿那一瞥之后的爱意,也远远不够让她放弃自己的骄傲和尊严,接受他的母亲!

    贺霖鸿也有些生气了:“凌大小姐心中就只有这些施舍多少吗?人心是肉长的,凌大小姐难道不知道什么是人情吗?”

    凌欣摊了下手说:“我只是将这些东西分割开来,让你看得清楚些。好,我们现在讲讲人情,试问,你的父母,在我这二十年人生中,于我有恩?与我有旧?济我于贫困?助我于无望?”

    贺霖鸿说道:“凌大小姐可曾听过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吗?”

    凌欣切了一声说道:“虚伪!府外路上那么多的老人,你可曾接回来一个孝顺过?外面那么多孤儿,你可曾收养了一个为自己的儿子?”

    贺霖鸿一时无语,凌欣说道:“别说这辈子,就是加了上辈子,我也没见过一个人,跑到大街上,对着个老人,无缘无故地就磕头行孝!所谓责任,源起于社会的安排,也有付出和收获的因果关联。赡养是与抚养相对的!如果没有这门婚事,你的父母和我有关系吗?”

    贺霖鸿说:“可是我的父母,毕竟是你名义上的公婆!所谓于情于理,就是道理上不成,那情份呢?”

    凌欣点头说:“是,一般来说,若是没有社会结构的完整,就只好求诸情份。如果一个女子对夫君有心,爱屋及乌,也会接受一双老人为自己父母。”

    她这话,是说对贺云鸿无心?贺霖鸿皱眉想着,没说话。

    凌欣不看他,笑了一下:“你明白了吧?人不能随便地把孝道放在嘴上。孝道,不是虚无缥缈的,其实是一种有价值的东西。当你要求别人尽孝时,要把孝道想成……额,我用我们杜军师的方法吧,想成‘一万两银子’。所以,你不要对我说‘你要尽孝’!而是要说‘你要给我一万两银子!’”

    罗氏一下子笑了,可是贺霖鸿却没有笑,凌欣接着说:“这么一讲,就清楚了,当你管我要这一万两银子,我觉得你是强盗,说不给你这孝道的时候,你要说服我,你可以说,a(?),哦,一,贺府养育了你!这个,此时没有吧?二,贺府对你很好!你欠了贺府的人情!这个,至今我也没看出来。三,你想让我发发善心,愿意这么干!这个,我知道,许多人觉得无理由地行孝长辈,是给自己积功德,说白了,还是对自己有好处才去做。我现在不想从你们家攒这份功德,也算是不利用你们吧!若说能出乎善意地对贬低我的人追着行孝……额,我现在还没这么圣人,也许我多修炼几年,有些仙气儿了,可以勉强为之。”

    贺霖鸿听出凌欣的嘲讽,更加尴尬,可凌欣还在继续:“四,你可以说,你喜欢我的父母呀!快来孝顺吧!这个,恕我直言,你母亲恰好落入了我不喜欢的那类人中,当然,我相信这种感觉是互有的,她也不喜欢我。这没什么!我允许别人不喜欢我,我又不是金银财宝,怎么能人人都喜欢?可我就纳闷了,她不喜欢我,干嘛还要让我尽孝呢?真正的尽孝,是一种感情!一种奉献!无功不受禄,我要是不喜欢谁,那我巴不得那个人离我远远的,她要是上前来说一句,我孝顺您来了,我可不得难受死?我会说,算了算了,我不想欠这个情,您该干嘛干嘛去吧。我更不会跑人家跟前去说,喂,我不喜欢你!可你要孝顺我呀!——这多丢份儿啊!我这不是在管人家要一万两银子吗?这跟乞丐有什么区别?!”

    凌欣理科出身,又学了编程,写游戏,看问题讲究逻辑,说起来一二三四,外加嬉笑怒骂,贺霖鸿哪里是她的对手?只能扁着嘴,脸开始发红。

    凌欣接着说:“五,你还可以说,我们府已经买了你!把聘金给了安国侯府!这个……其实只勉强说得过去啦!我在勇王府看了礼单,聘礼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一大堆绸缎,看那些名字,别说四大名绣,十大名绣一个也没有,大约都是你们府放着没用不给人也要烂掉的。可是安国侯没养过我一天,你们不给他什么,我根本不在乎,但若是想说用那些东西就买了我,让我遵守孝道,大概不够吧?当然,我可不想就这么欠着你们,你们如果实在需要那些绸缎瓷器什么的,不用管安国侯府他们去要,给我个价儿吧,我会安排人还给你们府……”

    贺霖鸿这下耳朵脖子全红了,他也听说了母亲不喜婚事,贺府在聘礼上很是悭吝,只将将地满足了礼部下聘的单子,多是样子货,但符合标准,没想到对方看出来了……

    罗氏见夫君窘成这样,忙帮腔道:“可是贺府娶了你!给了你这贺家三夫人的名分。日后你在京城,就是贺府的一员,富贵荣华,锦衣玉食,不比你山寨更好?你的孩子是贺府的后代,不是山里的野孩子,这难道不是贺府对你的恩情?”

    凌欣“啊哈”一声:“原来这才是你们想的!你们觉得娶了我进门,就是对我莫大的恩典是不是?”

    贺霖鸿和罗氏都没直接答话,但是表情是那个意思,凌欣点头道:“如果是一个孤女,举目无亲,除了你们家这门工作,别处也找不到栖身之地了,你们娶了那个孤女,也的确是救了她的命吧,所以你们觉得是施恩者……”凌欣边说也边明白了——原来贺府是这个意思!

    她笑着说:“难怪你们给我个破屋子!你们是觉得这个孤女能给贺家带来什么?你们就跟花了大价钱买了个破瓦罐儿一样,不能放上厅堂,只能摆在厨下,是不是?”

    贺霖鸿眨眨眼,罗氏也有些不好意思,凌欣目露鄙视道:“你们怎么没想过一个女子背井离乡,嫁入你府,就算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土匪,也有生存和对美好生活的渴望!你们无法满足她的愿望,岂能以恩人自居?!”

    贺霖鸿低了头,罗氏向贺霖鸿靠得紧了些,贺云鸿往阴影里靠了靠。

    凌欣哼了一声:“你们把那些身外之物看得太重了!你们这帮势利眼,碰上了我,算是你们踢到了铁板!”见罗氏露出愕然的神色,凌欣伸出一个手指来:“第一,我并不想要你们府这份富贵,我在山寨过得挺好。而且,你们认为好的那些东西,若是我想要,自己也挣得来,只不过我不想再要那些罢了。”

    “再要”?贺霖鸿和罗氏对视了一眼,以为凌欣在说安国侯府,不知道凌欣在讲她的前世。

    “第二,”凌欣看向贺霖鸿:“这世上,哪里有白来的东西!要想享受荣华富贵,就要承担后面的风险!爬的高,摔的狠,吃得多,弄不好吐得多。贺府未来,不见得比我那云山寨更安全!”

    贺霖鸿喃喃地说:“所以你一步都不让……”

    凌欣笑着点头说:“是!一步都不会让!反正我不觉得我欠了你们什么,我不用在乎什么孝不孝,反正我不想在京城久留,反正无论休书如何写,你们怎么说我的坏话,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你们是高高相府,我是孤苦伶仃的一人。就凭这一点,你们说什么都没有用!成婚时,大家会觉得是我这个山大王女子配不上贺府,可是我一旦被休,人们就会同情我。最后,大家都会认为你们迫害了一个孤女!勇王肯定会认为你们亏待了我!所以,我当然要与你们针锋相对!只要有一点不合我意,我就会让你们马上纠正!我是个山大王,可不是个温良驯服的女子,为何要住得委委屈屈的?我就是要横行霸道!何况,这不正是你们府想象我的样子吗?”

    贺霖鸿暗叹:这不恰恰是他们府一开始想避免的情况吗?!姚氏设计的婚礼,不就是为了打压住山大王,不让她称霸府中吗?可怎么现在真成了这个样子?竭力去避免的,反而成了现实!他郁闷地说:“你知道你是在欺负人吗?”

    凌欣笑出了声:“欺负你又怎么了?这门婚事,从各个方面讲,都已经名存实亡。你们能欺负我,我为何不能欺负回去?你们不懂得平等待人,以为你们府娶了我,我就得受这个气。那我就得气气你们!你们媚上欺下,不要说我如果是皇家公主,就说我如果真的是在侯门长大的凌大小姐,你们敢如此不敬吗?你们敢让我坐在破床旧被子上?可你们就敢这么对我,因为你们以为我是个孤女,不敢对外人说,所以你们欺软怕硬,毫无气节可言!”

    贺霖鸿嘟囔着说:“这个……是……不对……”

    凌欣笑:“这个不对?不对的地方多了!你母亲是谁?我从来都不认识她!若是没有情分,我为何要尊重她的指示?她知道我是谁吗?就因为我是个山寨女子,她轻蔑我,就敢让我长跪不起?你们看着觉得有理,那我的弟弟干爹干娘,我的杜叔会怎么看这件事?我的那些山寨弟弟会怎么看?他们如果急了,来府中要你们下跪,这也有道理了吗?你知道什么叫仗势欺人吗?”

    贺霖鸿勉强招架着:“那不是她觉得你是媳妇吗?!小辈儿不都得……向长辈行礼吗……我小时候成天罚跪呢……”

    凌欣说:“那是交换!你父母觉得养活了你,就可以随意惩罚你!且不说这种行为是不对的,这里我们不又回到前面说的孝道问题上了吗?”

    贺霖鸿绝望地犟嘴:“可是,我母亲不是不明白你说的那些吗?她是个后宅妇人,你就不能放她一马?她只是按照常理行事,想看你是否能尽孝道……”

    凌欣一摆手说:“什么是常理?她的常理是侮辱人贬低人吗?世间的常理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众生平等!是心灵的自由,思想的漫游!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是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是万般带不去,只有业随身!是如果你不能帮助,至少不要伤害!”

    贺霖鸿怔怔地看凌欣,凌欣笑着对他扬了扬眉说:“你看,我也算知道些常理,可我从来没听说过要让人长跪来给自己面子的常理!你们所说的孝道,不过是一种控制人折磨人的手段!伪善而残酷!扭曲了多少人的心灵!世上本来无需说什么孝道,只有情感!有情自然有体贴温顺,无情,则只余义务和责任!大讲让别人对自己尽孝时,就暴露了自己的无情无义和贪婪无耻!你们府但凡有一点良善之心,就会对一个陌生的孤女心生怜悯,不会借着什么孝道的理由去压制一个你们见都没有见过的女子!你母亲的问题根本不是什么常理,是心地!正碰上我也不是个良善可欺之人!”

    凌欣就差把手指到贺霖鸿鼻子上了:“你听着,死亡到来的那天,谁也带不走钱财和地位,人人都是赤手空拳地离开。这一辈子的所作所为,搞不好要决定你灵魂的归属。所以,别跟我说什么婆婆媳妇,什么长辈晚辈,什么男的女的!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不一样的是干的事!谁也别想着去占别人的便宜,有得必有失!你们可以日后以不孝之名休弃我,但别以为我真欠了你们什么孝道!若我真欠了你们府什么,那就是欠给你们一个教训!——日后别狗眼看人低,随便得罪人!”

    贺云鸿在后面气得发抖,可是他心里知道这个女子说的都是实情,他们现在对此别无办法。

    有这么骂人的吗?罗氏有些惊慌地看贺霖鸿,贺霖鸿被骂得垂头丧气,少见地耷拉着脸,沉默不语。

    院子里搬完箱笼的人们成队地出来了,夏草在里面没有形象地大喊:“姐姐,进来呀!冬木把点心放好了!茶也沏上了,是你喜欢的黑色的茶呀!王妃给的哈!幸亏我们自己带了!不然还不得喝井水?!姐!下午茶了!”

    凌欣对两个人一点头:“告辞了。”

    贺霖鸿下意识地说:“黑色的茶有什么好喝的!”

    凌欣翻白眼:“贺二公子,您管得也太宽了吧?!”往院子里走去。

    贺霖鸿突然说:“凌大小姐口口声声说贺府对你不好,夫君无情,可就是真的如此,凌大小姐的回击也过于狠戾了,像是恼羞成怒啊!一点都没有冷静大方的风范!”他把“羞”字咬得格外重。

    已经走出了几步的凌欣停步,慢慢地转身,贺霖鸿的脸上又带了玩世不恭的笑容,凌欣也笑了,对他低了一下头:“贺二公子教训的是,这是我的一个巨大缺点,但是要让我改,真的勉为其难哪!你也知道,我在山寨长大,不认字,不读书,不明理,哪里有什么分寸?气涌上来,玉石俱焚,谁站在我面前谁倒霉!贺二公子只好担待些吧,哦,别忘了告诉大家我这个弱处!让那些不长眼的少惹我!”

    贺霖鸿不买账:“作为一个不识字读书的人来说,凌大小姐的见识倒是太出众了些。简直是出口成章,头头是道呀!”当初是谁说凌大小姐粗野不懂道理来着?你出来,我不打死你……

    凌欣稍微躬身:“多谢夸奖,我也意识到了。”她抬头45度角做惆怅状:“没办法呀,我就是喜欢胡思乱想!”然后对着贺霖鸿做作地哼了一声,转身扬长而去,进了院子说:“把院门关上吧!”咣当一声,清芬院的院门就关上了。

    罗氏愣愣地看院门,然后愕然地看贺霖鸿,贺霖鸿垂头长叹:“好不应该啊!”

    罗氏点头:“是呀,这凌氏真的不该娶的。讲的都是什么呀!这是说不用尽孝了?胡搅蛮缠,一点没有道理!”

    贺霖鸿抬头看她:“正好相反!勇王比三弟看得准!你日后别跟着他们胡说了,有空来和她聊聊,对她要好好尊重。”

    罗氏惊讶:“为何?”

    贺霖鸿已经累了,挥手道:“你就听我的吧,我出去喝酒了,今天可真够烦的……”他一天被这女子教训了三次!早上谈判,出去追车,现在又这么一下子!他这是得罪谁了?!他走出几步,忽然又转身,对罗氏行了一礼,罗氏不解地看他,贺霖鸿说道:“小生谢过娘子!”

    罗氏笑着一甩袖子:“你就知道胡闹!”

    贺霖鸿直起身,看着罗氏叹息了一声,不再多说,一路走了。

    罗氏也带着丫鬟婆子离开,贺云鸿从阴影中走出来,沉默地往自己的院子里走去。他没有穿外面的斗篷,方才来回走并没觉得冷,可在阴地里站了半天,就感到了寒意,只是这寒凉似能帮着他尽快冷静下来。

    贺云鸿年少成才,心思深沉。他已经在吏部快两年了,平时处理政事思维缜密冷静,不为情绪左右。他行走间,慢慢地控制住怒气,整理自己的情绪:

    方才,他还想来斥她假装不要婚事,要挟贺家。可是现在他听出来了,这个女子思维偏激,玩世不恭,蔑视所有纲常礼教,大逆不道!她此时对贺府没有一丝一毫的容让之心!她怒愤之下,根本不会介意贺家的安危,因为她没把这里当成她的家!惹恼了她,她只需告诉勇王……父亲是对的,这事的确不能再激化了!

    他虽然恼火她的冷酷傲慢,可他也听明白了,从她的角度来看,贺府既然没有接受她,她怎么闹都不为过。

    这种性子可不是简单的蛮横,这是暴烈!那时看她在人前失仪,谁能想她其实不是个小土匪?!她何止是山大王,她简直成了女王了!母亲想驯悍,真的没错,她的确是个悍妇啊!可是方法错了!这种人,根本不能硬碰硬,只能以怀柔之策,让她先认可这个家,然后才能改变她……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勇王那个混蛋,对自己一点都没有透露过这个女子的性情!大概他知道一说,自己绝对不会同意!打死也要退婚!——从此家无宁日,谁受得了!

    那时母亲说勇王拿自己当了报恩的礼物,虽然有些尖刻,可是他心中何尝不觉得勇王有这个意思!退路什么的,真显得太遥远!现在从性情上看,她的确不该嫁入贺家!哪个新妇,会一受挫折就对夫家仇视如此?!这哪里是退路?这是添乱!贺家真不需要再多的敌人了!

    好在看来她是真的不想维系这个婚姻,要甩手离开了。可这么一来……

    母亲简陋婚事,是因为这个女子日后会从贺府得到巨大的利益,大家都觉得她不配——堂堂贺府三公子,探花郎,娶个小土匪,有什么可操办的?!但若解除婚事,她还担下了罪名,那么她没从贺家得到任何好处,不欠贺府分毫,而贺家,却立显刻薄寡恩了。

    自己原来欠了她母亲的恩情,因为要娶她,本是还得彻底。但真若休了她,那救命之恩就又一次欠了下来。说到底,如果没有她的母亲,自己此时已经没命了。就是不以婚姻方式补偿,贺府也从来没有报答过这个女子……

    那些市井传言害人不浅的地方,是真假俱在!她的确不安分守己!可她不是无理取闹,是有理取闹!这简直更让人头疼!她哪里是无知?她是知道得太多了!才这么不依不饶!她哪里是不孝?她是孝敬她的山寨!她在安国侯府打闹,肯定是想离府!就像现在,她也想折腾出去!……

    贺云鸿忽然想起许久以前,父亲警告过自己,人们造谣时,根本不会顾及条理,只会一味媚俗,专注隐私,往不堪处着眼,不可不防……可现在看来,自己就是没有全信那些说她恶毒下作的市井传言,也受了影响,先入为主……虽然按理说,她也应该是那样的人才对,她自幼上山落草,能在哪里受过教习?……

    可她怎么能有这样的思辨?条理清晰,自成一体。他就是身为探花,也无法不承认这个自称不读书不识字的女子,看事物的角度,破古今之陈,入木三分,语言如刀似剑,沉重的道德礼法,成了利益的遮羞布;常规例矩,变得可笑荒诞;即使是至高无上的孝道,也被说得如此不堪……在她的眼中,那些他自幼熟悉依赖的思想,怕都是重重束缚吧……

    幸亏她今天把火发到了二哥贺霖鸿身上,骂了他一顿,他一向脸皮厚,骂就骂了,若是真骂到自己头上……

    贺云鸿胸口莫名不畅,走入自己的院子,绿茗迎上来,见贺云鸿眉头微蹙,就笑着安慰道:“公子不要烦忧,老夫人一定会再给公子……”

    贺云鸿一垂眼帘,理都不理地走入了自己的书房,将门一关,躲在里面到了晚餐时才出来。

    老夫人卧床,各院自己吃饭。贺云鸿像是没有胃口,无精打采,只吃了两筷子素菜。

    想到明日公子要与那个山大王一起去勇王府回门,绿茗开始担忧起来。

    这一夜,贺云鸿睡得很不安稳,迷迷糊糊中,总像是回到那院墙边,听到那个女子连笑带骂的声音,有时觉得不是贺霖鸿在挨骂,而是自己站在她的身边,被她骂得一会儿冷一会儿热……

    真的被骂的贺霖鸿反倒没这么难受,他出去和一帮朋友大吃大喝了一顿。席间许多人问起他三弟的新婚,他其实特别想跟大家说说今天贺府发生的破事,他怎么被他不想要婚事的三弟妹骂得快吐血了,可是他知道一点都不能透露,只能呵呵笑着说些“很好呀”“很不错呀”之类的话。等到喝得晕晕乎乎之后,他高兴起来,击板大声歌唱,闹到了夜里,才被人架回了贺府。

    贺相忧心忡忡,去看了卧床的姚氏。姚氏一见贺相就无力地流眼泪,特别委屈。贺相见她衰老脆弱的样子,也不能责备她,更不能多说这门婚事给贺府带来的危机。只能反复劝她放开心怀,好好休息,然后自己宿在了外院。

    贺相在床上长吁短叹,真是挺后悔的!

    他以前没拦着,因为迎娶新妇本来就是后宅主母治下的事,姚氏定下来的,贺云鸿都听从了。男主外,他一朝左相,难道要去理后宅之事?何况,这事他本来真没当回事!一个毫无背景身份的山寨女子要嫁入相府,姚氏心里憋屈,不想大办婚事,有什么了不起的?而且,还是在内院,外院的宴席照样宴请了各方宾客。让她住了旧房子,可能听着不好,但是比起在姚氏身后站一天规矩,抄一天经,弄不好还罚跪什么的,住个旧房不痛不痒的,算什么呀!大家一听就明白,这不过是对她身份的一种提醒,结合以前市井上她被败坏了名誉,这就是让她别想在贺府撒野的意思。

    不要说大户人家,上在皇宫,下到平民小居,自古以来,哪里有婆婆不拿捏下新过门的媳妇的?而那些新妇,谁不是敛眉低首,先承受下来,向夫家表示一心一意的孝敬,也以此机会博得夫君的好感和敬重?

    她救了勇王,勇王给了她亲事,可这怎么看都是桩对贺家不公平不般配的亲事啊!贺家应了下来,何尝不是向勇王表示忠心,勇王该体谅贺家的苦衷!如果这真的是个平常乡间女子,她受了这些该不会说什么,哪怕她真的去向勇王说了,贺云鸿与勇王十几年的交情,可与她才多长?嫁入了这么个高门人家,得了三郎这么个郎君,她还抱怨,勇王会觉得她不懂事的!

    但是谁能想到是这么个女子!身材健康挺拔,宜子孙!天庭饱满,地阁匀称,鼻梁高宽,嘴唇红润,宜夫君!眉清眼亮,反应迅速,不是个山寨的蠢女!这么个媳妇,是配得上三郎的!这个女子要是去向勇王说她在贺府的遭遇,勇王就会觉得贺家不知好歹了!可是贺家冤枉啊,贺家不知道是这么个人哪!他真该以前要求见见这个女子!那时怕勇王觉得自己不信他,就没敢提,可实际上是不信他呀!反而去信了那些说这个女子野蛮无礼的话……

    贺相在黑夜里叹气:可她的确不懂事!如此任性,如此骄傲,不懂人情世故,不懂退让!同时又懂事,懂如何还击!现在竟然说不要婚事!三郎却还在那里较劲,自己不能说什么,这个儿子的脾气他是知道的,万一说让他去……他就更不会去了!……真让人头疼啊!……不知明日回门,会不会有什么事……

    晚上,赵氏对着自己的夫君贺雪鸿哭了半天,她真是气得要死,“妾身嫁来这么长时间,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贺雪鸿虽然也不喜欢那个女子的脾气,可是本着责人不如责己的原则,还是批评赵氏:“你呀,身为大嫂,该有气度,那时在房中,你的口气……”

    赵氏抹着眼泪:“什么口气?!她的那个样子,穿得就是个土匪样子!你还让我要低声下气的对她说话吗?她也不看看自己是谁?!”

    贺雪鸿饱读诗书,觉得这些女人家争短较长的事情,都不符礼教!说道:“君子修身为上,有什么要先检讨自己,不要抱怨他人。我去问问孩子们的功课。”就起身去书房了。

    赵氏一口气闷在胸口,半夜没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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