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花·17章 玉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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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寂的青山，草庐依旧。
月妍站在山巅，似遥望。她平静呼吸，却终究面色惨淡。仿佛凝望着什么，可那遥远天际的地方却到底任何异样都不曾出现。
“师父。”尾随其后，梦回欲言又止。她当然看得见师父面上的悲凉。她很想关切，却终又害怕师父会责备自己多事：师父的脾气，即便多年不见，料想，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的转变的吧！如若弟子贸然过问师父的心事，想来，师父断然会雷霆大怒的吧。
可是，那般的妇人却仿佛不曾听闻，她依旧只静谧地遥望远方云穹，面上更显凄清。
云海依旧翻腾，苍天依旧冷漠。可是那个时节，到底天空比现在更加蔚蓝，云海也较如今更为浓厚一些吧！那一年……
◇
那一年，她还小。
拜入华阳洞府不过也才半个年头而已——与其说拜，倒不如说是没有办法，饿倒在路旁被人收留了而已。
初入华阳洞府，月妍还是那样娇弱，完全不及同龄孩子那般的壮实康健。不过庆幸，她也因此而成了师祖婆婆最为怜惜的人。
师祖婆婆，那是一个白发苍苍面色容貌却永远维持着十八岁少女模样的女人。她很喜欢将年少的月妍揽在怀中，她温和地抱着她，和一干贫苦人家的女孩们慢慢诉说那久远年代主人公都早已化为黄土的斑驳故事。而同时，她眼底柔和的眼神就只似看着曾经年少分离的妹妹一般。
半年，从冷冬，走到暖夏。那几乎是月妍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自己是鲜活的时刻。每一日，都有甘甜的清泉，都有丰盛的食物。她不再饿肚子，也不再担心下一顿没有着落。而也就在那一年，月妍第一次有了名字，不再是当初那个被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野丫头”，“喂”。
她很满足。从她每一日甘心吃完碗里的每一粒粮食每一口汤就可以看出她不会再有任何憧憬和可侈的奢望。
可是，师祖婆婆却开始对她寄予厚望。她越发长大，那股殷切的希望就越发不迭地从老妇的眼中迷漫出来。
有一日饭后，婆婆就将她唤到了山中冗道深处的禁地之中。
那是厚重的锁链，沉重地似乎锁着某个莫名的怪物。月妍很是担忧，却仍旧跟着婆婆手里的灯火慢慢尾随，抵达那一方洞口。
“婆婆，我们，到这里来做什么？”她是那样惊恐，难以隐瞒。
“婆婆有一件好东西，想要送给你。”
“送给我？”月妍扑闪着明亮的大眼睛，分外迷人。她微微地扬起头，深邃的眼底含满了对未来的惊惧和对师祖婆婆的信任。
身前，那是一道厚重的石墙。师祖婆婆开启机关，随即便只听得山中铁链在地上拖划过的尖锐声音嘹亮耳际。
随即，不待得少女呼叫，身前的冗道尽头便现出了它的庐山真面目——
那是一方白净飘满寒雾的地方。乍眼看去，仿佛伸手不见五指。
可是，待那妇人引得她进入这密室，又关上大门之后，她的眼底便瞬间开阔，看清了身前一切的琉璃世界：那是一片又一片晶莹通透的琉璃玉件，它们被安然地置于各处，隐隐还颤动着青碧的光。
月妍惊讶地站在门旁，错愕：“婆婆，这都是……”
艳丽的碧华毫不掩饰地透入人眼之中。她惊喜地看着，却又稍许有些惶恐，战栗不安。
“婆婆。您带我来，不会是，要把这么好的东西交给我吧？婆婆，还是别了！这么好，又极贵重的东西，万一被打碎，那可就不值了。”
只是，那妇人只柔和地笑了笑，浅声：“月妍。你去看看，看这无数的琉璃玉中，你最喜欢哪一块。”
“都很好啊。可是婆婆——”她迟疑地向那妇人投去一眼，“这么名贵的东西，月妍真心配不上！不若，婆婆将它们送给各位姐姐就好，月妍，是真心佩带不上……”
“傻瓜。婆婆带你来，自然就是要送给你一块的了。至于其他人，他们也都会有的。师祖婆婆，也总不会顾此失彼呀，你说是么？”她慈祥而温和的眼神绽放着缠绵的柔情和强劲的说服力。
“婆婆这样说，月妍就安心多了。”如此，月妍才缓缓地靠近上前，一边带着欣赏而赞叹的目光一块又一块地仔细观看，却又不敢触摸，生怕会污浊了那样的琉璃，反倒是有些拘谨。
而看着她如此品性，师祖婆婆自然就更加放心了自己的眼光，暗中颔首，赞叹不已。
¤
不得不说，成千上万的琉璃，让人看花了眼。仿佛每一块都极好，仿佛每一块都无可替代，仿佛每一块都想握在手心，仿佛每一块，都不愿割舍。
“婆婆。这些琉璃玉，有什么说道吗？”
“没有。只要你看着习惯，喜欢，就可以随意挑走了。”
“可是，月妍已经挑的眼花了。再看下去，只怕到明日，不，
只怕到明年，月妍都挑不出一块来。不然，婆婆就帮月妍挑一块吧。想来，婆婆的眼光也是极好的。”她以为所有的都差不多，心无防备。
只是，那妇人却是微微一笑，“你，就不怕婆婆挑到的不和你心意吗？”
“怎么会呢。这里的每一块都是珍宝。无论是哪一块，都不会差的。况且，还是婆婆亲手挑选，意义更是重大。”她的眼底含满柔情，分外笃定。于是，妇人便只微微上前，点头应允。
“那好吧，婆婆就去帮你挑一块——可若是挑出来不合心意，婆婆，可是不许你拿去换的哟！”
“那是当然。不论是哪一块，月妍自然都会好好待它，一刻都不会叫宝玉和婆婆失望的。”她是那样天真而纯美地微笑着。她并不知道，那个妇人，她早已在此等候多年。而同样，那一块后来被人称为“息梦玉璧”的宝贝，也在此蹉跎了分外漫长的悠远时光，直到遇上她。
¤
那是一粒细小的豆子，泛着柔白偏黄的光芒。如今，它便只安稳地静躺在婆婆手心，悄然泛光。
“婆婆，这是……”一粒豆子，到底有些出人意料。无数的琉璃玉件，月妍却偏生没有料到师祖婆婆竟会给自己挑来这样一粒似黄豆大小的小东西。虽然它的光芒分外柔和，可到底，不是那般看似正常的琉璃玉件。
“怎么，不喜欢婆婆给你挑的？”如此直言，只叫人心急如焚。
“不是不是，自然不是不喜欢。可是，这一枚，怎么看，都和其它的不一样。想来，这个独一无二的，应该更加名贵才是。月妍人拙，不敢收留这么好的东西。万一弄丢了，弄碎了，那可就辜负婆婆的一片好心了。”
“放在这里来看，或许它的确是独一无二的珍宝。可是，在这种地方，独一无二又怎么样呢？被关上一百年，一千年，这样的宝物，到底也会寂寞，也会腐朽。如今，既然婆婆都已经帮你挑了出来，不若，你就带着它离开吧。与其让它在这里继续被幽禁，我相信，如今若是能被你带出去，想来它是甘愿的。”
“可是……”她被劝动了些许。随即，那洞察人心的女子到底也只趁火打铁。
“喏。”不由分说，婆婆递了上来。
若是不接，倒只显得自己矫情。可若是接了，和姐姐们的都不一样，那是否，又会生出一些波澜？
“那好吧。”犹疑再三，终于，少女低下了头。她稳稳地将那枚豆子从她的手心拾起。她静静地看着，久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是平静，是前所未有的宁静，让人心安，让人平定，仿佛这世上再没有需要自己去在意的事情，仿佛得到了这一粒豆子，天下间所有的事都再与自己没有任何关联。——这，是什么神奇的宝贝？
“怎么，喜欢么？”
“喜欢，相当喜欢。”忍不禁，她看了又看。不知道为何，她只觉得似曾相识。可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她却到底说不上来。
她依旧凝神地望着，有些眷恋不舍，不敢就此将它带离这唯美的雾朦世界。
“宝贝，你说，你愿意随我一同离去吗？”她轻声嗫嚅，久久凝视。
当然，它不可能说任何话。而她自然也不会听见任何言语。
如此，到底还是一旁的师祖婆婆笑了一声，轻缓，“好了。既然这枚玉璧月妍已经收下，那么，我们就出去吧。”
“婆婆！”只是她不曾想，那女子却又是急声，转头唤住。“这枚玉，应该很值钱的吧。婆婆，请您答应。从今以后，再不要让月妍下山半步。”
“这……”师祖婆婆并不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婆婆。这是美玉，这是好玉。在月妍心中，这里才是它真正的家。可是如今，月妍不得不将它带离这里——离开故乡，前往人间世界，虽然是一趟涉外之旅，可到底，也算是背井离乡，再无回还之日。月妍，在此恳请师祖婆婆答应，不要让月妍下山，一天都不要。月妍，不敢让这样的宝玉污浊。”
“傻孩子。”她笑了一声，温和地揉了揉少女的额头，浅声。“天地间，美玉皆有灵性。只要主人带着它，你就是它的故乡。”
“可我还是不能下山！”她微微仰起的眸子里宣告着她的倔强和坚定决心。
“好。既然如此，那婆婆就答应你。以后，绝不会迫你离开。”
如此，少女方才莞尔一笑，安心地将那枚豆子握于手心。
随即，她二人清浅迈步，离开这方山中居室。
可是，月妍她永远都不知道，就在她踏出洞府，将这一枚豆子彻底隔绝仙缘洞府之际，那洞内的所有琉璃玉件都只黯然失色，再也不见得任何光芒。白雾停止流动，玉件不复生机，所有一切，都随她离去。而她，却浑不自知。
◇
“梦回。”突然，月妍结束了沉思，断掉了回想。她轻缓地回转身，慢步轻移。
“师父。”梦回即时迎上，扶住她。随即，二人便只朝着那草庐慢慢踏步，一步一寸心伤。
“这么多年，你们姐妹，当真都过得不好么？”说到底，还是自己眼拙，分不清人事好坏。
可是，梦回却是浅声，轻叹：“师父。既然都已经过去，索性就让它去吧。不管怎么样，姐姐都已经去世。还有渊兮……既然都已作古，何必还要怀念。师父，应该好好打算打算将来。”
“是师父应该打算，还是你才应该呢！”她是那样直接，倒是叫梦回一阵心惊。
“师父……”
“我知道你的心思不在护卫苍生，我也知道，你实在担不起那样的重责大任。可是，凡事，都是可以学会的。只要你愿意，只要你答应，一切事，都好办。”月妍柔和的声音再没有任何压迫的情绪，只是平静轻缓的柔声交谈，清浅商量。
“可是师父，凭梦回的资质，梦回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况且，霖儿姑娘他们都答应会让师父活下去。既然如此，那又何必……”
“你也听到了，师父的灵魂混杂，不好解开。就算解开，可要想还复，也极其困难。为师，想来也是时日无多。只当解决了那妖魔之事，大抵，就该上路了吧。”
“师父……”哪里，能听得进这般的诀别之词？
“别哭哭啼啼的，叫师父看着心里也不好受。”随即，月妍到底黯然，苦笑：“老实说，如果当初师父也曾悉心地教导于你，或许如今，就不必如此困难了。”
“师父，都是梦回的错，梦回，不该如此不思进取。”
“罢了，多说无益。你的心思若不在这般事情上面，叫你勉强学习，不过也是强人所难。你不开心，学来了成果，只怕也是枉然。”
她缓缓地站入门中，凑近那案台上的一抹红烛。“这只烛，燃了很多年。”从自己当初学有所成，从自己离开仙山来到此处，从自己成为渊梦城池这一方大祭师，直到今日，这般的红烛，就一直闪耀清辉，从未停歇。可是，终究只有自己知道，这灯火烧的并不只是蜡油。
月妍慢步临近，一边抬手凑近烛火。
“师父！”
可是，月妍终究不予理会。她轻巧地靠近，将那燃烧的烛火缓缓拈了起来。
如此，梦回到底看着惊诧，目瞪口呆。
这是闪耀的光辉，映人耳目。可分明，还是一枚泛着光华的石头！如此，梦回终是无声，心叹袅袅：这燃烧了数千年的烛火，竟然只是一枚石头？
不！突然，梦回心下一凛，会意：“师父。难道，这就是，昨日那个妖魔想要得到的息梦玉璧？”师父回来，自然是有理由。而理由，竟是为了这样一枚幼小的石头？虽然会发出光芒，可这样的东西，怎么就能够被称为玉璧？这可比自己想象中的息梦玉璧差得远了。可是……
月妍的眼底尽是虔诚，带着些许柔情。她的唇角微微嗫嚅，似在诉说什么。可是，师父到底在说什么？和这样的玉石说话，它能听得见，又能够回复她的一句心伤么？
“的确。”等待了一阵，只当梦回都不再抱有希望的时候，月妍却又是开口，缓缓转过身，将那枚小豆子对准了草庐外的光天化日。“这就是息梦玉璧。一块，被师父搁置了许多年的息梦玉璧……”
世人都道你是好东西，就连师祖婆婆都曾那样以为。可是，当天下倾乱，当山峦崩塌，当河水泛滥，你这样的好东西，何尝不是个孽物！
“他们都说，这块玉璧可以让人脱离梦境。可是有时候，入梦，大抵才会让人稍许感觉得有些温暖。可是，这块石头，它却是那样无情，吞食着所有人的美梦，毫不停歇。”
“什么，吞食美梦？”
“你以为为什么梦境会破裂？还不是这玉，一直可怖。”隐隐，月妍却是悲戚，神伤。无尽的风霜缠绕前生，到如今，终究避不过，还得面对。“为师曾带着它。可它，却有如饕餮，祸乱苍生。所有人的梦，都会因它而终结，所有人的命运，也都要因为它的出现而变迁，落魄。我不懂，这样的玉，为何会变成一块珍宝——那时候，若我从未曾答应师祖婆婆，那么那一座仙山，那一座华阳洞府，是否，也就不会崩塌，彻底毁尽。”
往日旧事，算起来，到底是玉的错，还是人的错，她心中已经有数。可也正因为心中有数，才不愿承认：若天下人都知道你有一块珍宝，若天下人都对这样的珍宝趋之若鹜，若天下人都要因为争夺这样的玉璧而命丧黄泉，你说，是它错，是那些谣传它是珍宝的人的错，是那些愚昧的听凭人骗的世俗凡人的错，还是，一切，都只是自己这个将它带出困境的人的错？
“师父，恨极了它。却偏偏，又毁不掉它。”
有些故事，不是梦。它们从未萦绕人的心头。可是，那深厚的负罪感，到底不是梦，是深刻的记忆，永不磨灭，刻骨铭心。
孤寂的青山，草庐依旧。
月妍站在山巅，似遥望。她平静呼吸，却终究面色惨淡。仿佛凝望着什么，可那遥远天际的地方却到底任何异样都不曾出现。
“师父。”尾随其后，梦回欲言又止。她当然看得见师父面上的悲凉。她很想关切，却终又害怕师父会责备自己多事：师父的脾气，即便多年不见，料想，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的转变的吧！如若弟子贸然过问师父的心事，想来，师父断然会雷霆大怒的吧。
可是，那般的妇人却仿佛不曾听闻，她依旧只静谧地遥望远方云穹，面上更显凄清。
云海依旧翻腾，苍天依旧冷漠。可是那个时节，到底天空比现在更加蔚蓝，云海也较如今更为浓厚一些吧！那一年……
◇
那一年，她还小。
拜入华阳洞府不过也才半个年头而已——与其说拜，倒不如说是没有办法，饿倒在路旁被人收留了而已。
初入华阳洞府，月妍还是那样娇弱，完全不及同龄孩子那般的壮实康健。不过庆幸，她也因此而成了师祖婆婆最为怜惜的人。
师祖婆婆，那是一个白发苍苍面色容貌却永远维持着十八岁少女模样的女人。她很喜欢将年少的月妍揽在怀中，她温和地抱着她，和一干贫苦人家的女孩们慢慢诉说那久远年代主人公都早已化为黄土的斑驳故事。而同时，她眼底柔和的眼神就只似看着曾经年少分离的妹妹一般。
半年，从冷冬，走到暖夏。那几乎是月妍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自己是鲜活的时刻。每一日，都有甘甜的清泉，都有丰盛的食物。她不再饿肚子，也不再担心下一顿没有着落。而也就在那一年，月妍第一次有了名字，不再是当初那个被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野丫头”，“喂”。
她很满足。从她每一日甘心吃完碗里的每一粒粮食每一口汤就可以看出她不会再有任何憧憬和可侈的奢望。
可是，师祖婆婆却开始对她寄予厚望。她越发长大，那股殷切的希望就越发不迭地从老妇的眼中迷漫出来。
有一日饭后，婆婆就将她唤到了山中冗道深处的禁地之中。
那是厚重的锁链，沉重地似乎锁着某个莫名的怪物。月妍很是担忧，却仍旧跟着婆婆手里的灯火慢慢尾随，抵达那一方洞口。
“婆婆，我们，到这里来做什么？”她是那样惊恐，难以隐瞒。
“婆婆有一件好东西，想要送给你。”
“送给我？”月妍扑闪着明亮的大眼睛，分外迷人。她微微地扬起头，深邃的眼底含满了对未来的惊惧和对师祖婆婆的信任。
身前，那是一道厚重的石墙。师祖婆婆开启机关，随即便只听得山中铁链在地上拖划过的尖锐声音嘹亮耳际。
随即，不待得少女呼叫，身前的冗道尽头便现出了它的庐山真面目——
那是一方白净飘满寒雾的地方。乍眼看去，仿佛伸手不见五指。
可是，待那妇人引得她进入这密室，又关上大门之后，她的眼底便瞬间开阔，看清了身前一切的琉璃世界：那是一片又一片晶莹通透的琉璃玉件，它们被安然地置于各处，隐隐还颤动着青碧的光。
月妍惊讶地站在门旁，错愕：“婆婆，这都是……”
艳丽的碧华毫不掩饰地透入人眼之中。她惊喜地看着，却又稍许有些惶恐，战栗不安。
“婆婆。您带我来，不会是，要把这么好的东西交给我吧？婆婆，还是别了！这么好，又极贵重的东西，万一被打碎，那可就不值了。”
只是，那妇人只柔和地笑了笑，浅声：“月妍。你去看看，看这无数的琉璃玉中，你最喜欢哪一块。”
“都很好啊。可是婆婆——”她迟疑地向那妇人投去一眼，“这么名贵的东西，月妍真心配不上！不若，婆婆将它们送给各位姐姐就好，月妍，是真心佩带不上……”
“傻瓜。婆婆带你来，自然就是要送给你一块的了。至于其他人，他们也都会有的。师祖婆婆，也总不会顾此失彼呀，你说是么？”她慈祥而温和的眼神绽放着缠绵的柔情和强劲的说服力。
“婆婆这样说，月妍就安心多了。”如此，月妍才缓缓地靠近上前，一边带着欣赏而赞叹的目光一块又一块地仔细观看，却又不敢触摸，生怕会污浊了那样的琉璃，反倒是有些拘谨。
而看着她如此品性，师祖婆婆自然就更加放心了自己的眼光，暗中颔首，赞叹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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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成千上万的琉璃，让人看花了眼。仿佛每一块都极好，仿佛每一块都无可替代，仿佛每一块都想握在手心，仿佛每一块，都不愿割舍。
“婆婆。这些琉璃玉，有什么说道吗？”
“没有。只要你看着习惯，喜欢，就可以随意挑走了。”
“可是，月妍已经挑的眼花了。再看下去，只怕到明日，不，
只怕到明年，月妍都挑不出一块来。不然，婆婆就帮月妍挑一块吧。想来，婆婆的眼光也是极好的。”她以为所有的都差不多，心无防备。
只是，那妇人却是微微一笑，“你，就不怕婆婆挑到的不和你心意吗？”
“怎么会呢。这里的每一块都是珍宝。无论是哪一块，都不会差的。况且，还是婆婆亲手挑选，意义更是重大。”她的眼底含满柔情，分外笃定。于是，妇人便只微微上前，点头应允。
“那好吧，婆婆就去帮你挑一块——可若是挑出来不合心意，婆婆，可是不许你拿去换的哟！”
“那是当然。不论是哪一块，月妍自然都会好好待它，一刻都不会叫宝玉和婆婆失望的。”她是那样天真而纯美地微笑着。她并不知道，那个妇人，她早已在此等候多年。而同样，那一块后来被人称为“息梦玉璧”的宝贝，也在此蹉跎了分外漫长的悠远时光，直到遇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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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粒细小的豆子，泛着柔白偏黄的光芒。如今，它便只安稳地静躺在婆婆手心，悄然泛光。
“婆婆，这是……”一粒豆子，到底有些出人意料。无数的琉璃玉件，月妍却偏生没有料到师祖婆婆竟会给自己挑来这样一粒似黄豆大小的小东西。虽然它的光芒分外柔和，可到底，不是那般看似正常的琉璃玉件。
“怎么，不喜欢婆婆给你挑的？”如此直言，只叫人心急如焚。
“不是不是，自然不是不喜欢。可是，这一枚，怎么看，都和其它的不一样。想来，这个独一无二的，应该更加名贵才是。月妍人拙，不敢收留这么好的东西。万一弄丢了，弄碎了，那可就辜负婆婆的一片好心了。”
“放在这里来看，或许它的确是独一无二的珍宝。可是，在这种地方，独一无二又怎么样呢？被关上一百年，一千年，这样的宝物，到底也会寂寞，也会腐朽。如今，既然婆婆都已经帮你挑了出来，不若，你就带着它离开吧。与其让它在这里继续被幽禁，我相信，如今若是能被你带出去，想来它是甘愿的。”
“可是……”她被劝动了些许。随即，那洞察人心的女子到底也只趁火打铁。
“喏。”不由分说，婆婆递了上来。
若是不接，倒只显得自己矫情。可若是接了，和姐姐们的都不一样，那是否，又会生出一些波澜？
“那好吧。”犹疑再三，终于，少女低下了头。她稳稳地将那枚豆子从她的手心拾起。她静静地看着，久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是平静，是前所未有的宁静，让人心安，让人平定，仿佛这世上再没有需要自己去在意的事情，仿佛得到了这一粒豆子，天下间所有的事都再与自己没有任何关联。——这，是什么神奇的宝贝？
“怎么，喜欢么？”
“喜欢，相当喜欢。”忍不禁，她看了又看。不知道为何，她只觉得似曾相识。可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她却到底说不上来。
她依旧凝神地望着，有些眷恋不舍，不敢就此将它带离这唯美的雾朦世界。
“宝贝，你说，你愿意随我一同离去吗？”她轻声嗫嚅，久久凝视。
当然，它不可能说任何话。而她自然也不会听见任何言语。
如此，到底还是一旁的师祖婆婆笑了一声，轻缓，“好了。既然这枚玉璧月妍已经收下，那么，我们就出去吧。”
“婆婆！”只是她不曾想，那女子却又是急声，转头唤住。“这枚玉，应该很值钱的吧。婆婆，请您答应。从今以后，再不要让月妍下山半步。”
“这……”师祖婆婆并不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婆婆。这是美玉，这是好玉。在月妍心中，这里才是它真正的家。可是如今，月妍不得不将它带离这里——离开故乡，前往人间世界，虽然是一趟涉外之旅，可到底，也算是背井离乡，再无回还之日。月妍，在此恳请师祖婆婆答应，不要让月妍下山，一天都不要。月妍，不敢让这样的宝玉污浊。”
“傻孩子。”她笑了一声，温和地揉了揉少女的额头，浅声。“天地间，美玉皆有灵性。只要主人带着它，你就是它的故乡。”
“可我还是不能下山！”她微微仰起的眸子里宣告着她的倔强和坚定决心。
“好。既然如此，那婆婆就答应你。以后，绝不会迫你离开。”
如此，少女方才莞尔一笑，安心地将那枚豆子握于手心。
随即，她二人清浅迈步，离开这方山中居室。
可是，月妍她永远都不知道，就在她踏出洞府，将这一枚豆子彻底隔绝仙缘洞府之际，那洞内的所有琉璃玉件都只黯然失色，再也不见得任何光芒。白雾停止流动，玉件不复生机，所有一切，都随她离去。而她，却浑不自知。
◇
“梦回。”突然，月妍结束了沉思，断掉了回想。她轻缓地回转身，慢步轻移。
“师父。”梦回即时迎上，扶住她。随即，二人便只朝着那草庐慢慢踏步，一步一寸心伤。
“这么多年，你们姐妹，当真都过得不好么？”说到底，还是自己眼拙，分不清人事好坏。
可是，梦回却是浅声，轻叹：“师父。既然都已经过去，索性就让它去吧。不管怎么样，姐姐都已经去世。还有渊兮……既然都已作古，何必还要怀念。师父，应该好好打算打算将来。”
“是师父应该打算，还是你才应该呢！”她是那样直接，倒是叫梦回一阵心惊。
“师父……”
“我知道你的心思不在护卫苍生，我也知道，你实在担不起那样的重责大任。可是，凡事，都是可以学会的。只要你愿意，只要你答应，一切事，都好办。”月妍柔和的声音再没有任何压迫的情绪，只是平静轻缓的柔声交谈，清浅商量。
“可是师父，凭梦回的资质，梦回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况且，霖儿姑娘他们都答应会让师父活下去。既然如此，那又何必……”
“你也听到了，师父的灵魂混杂，不好解开。就算解开，可要想还复，也极其困难。为师，想来也是时日无多。只当解决了那妖魔之事，大抵，就该上路了吧。”
“师父……”哪里，能听得进这般的诀别之词？
“别哭哭啼啼的，叫师父看着心里也不好受。”随即，月妍到底黯然，苦笑：“老实说，如果当初师父也曾悉心地教导于你，或许如今，就不必如此困难了。”
“师父，都是梦回的错，梦回，不该如此不思进取。”
“罢了，多说无益。你的心思若不在这般事情上面，叫你勉强学习，不过也是强人所难。你不开心，学来了成果，只怕也是枉然。”
她缓缓地站入门中，凑近那案台上的一抹红烛。“这只烛，燃了很多年。”从自己当初学有所成，从自己离开仙山来到此处，从自己成为渊梦城池这一方大祭师，直到今日，这般的红烛，就一直闪耀清辉，从未停歇。可是，终究只有自己知道，这灯火烧的并不只是蜡油。
月妍慢步临近，一边抬手凑近烛火。
“师父！”
可是，月妍终究不予理会。她轻巧地靠近，将那燃烧的烛火缓缓拈了起来。
如此，梦回到底看着惊诧，目瞪口呆。
这是闪耀的光辉，映人耳目。可分明，还是一枚泛着光华的石头！如此，梦回终是无声，心叹袅袅：这燃烧了数千年的烛火，竟然只是一枚石头？
不！突然，梦回心下一凛，会意：“师父。难道，这就是，昨日那个妖魔想要得到的息梦玉璧？”师父回来，自然是有理由。而理由，竟是为了这样一枚幼小的石头？虽然会发出光芒，可这样的东西，怎么就能够被称为玉璧？这可比自己想象中的息梦玉璧差得远了。可是……
月妍的眼底尽是虔诚，带着些许柔情。她的唇角微微嗫嚅，似在诉说什么。可是，师父到底在说什么？和这样的玉石说话，它能听得见，又能够回复她的一句心伤么？
“的确。”等待了一阵，只当梦回都不再抱有希望的时候，月妍却又是开口，缓缓转过身，将那枚小豆子对准了草庐外的光天化日。“这就是息梦玉璧。一块，被师父搁置了许多年的息梦玉璧……”
世人都道你是好东西，就连师祖婆婆都曾那样以为。可是，当天下倾乱，当山峦崩塌，当河水泛滥，你这样的好东西，何尝不是个孽物！
“他们都说，这块玉璧可以让人脱离梦境。可是有时候，入梦，大抵才会让人稍许感觉得有些温暖。可是，这块石头，它却是那样无情，吞食着所有人的美梦，毫不停歇。”
“什么，吞食美梦？”
“你以为为什么梦境会破裂？还不是这玉，一直可怖。”隐隐，月妍却是悲戚，神伤。无尽的风霜缠绕前生，到如今，终究避不过，还得面对。“为师曾带着它。可它，却有如饕餮，祸乱苍生。所有人的梦，都会因它而终结，所有人的命运，也都要因为它的出现而变迁，落魄。我不懂，这样的玉，为何会变成一块珍宝——那时候，若我从未曾答应师祖婆婆，那么那一座仙山，那一座华阳洞府，是否，也就不会崩塌，彻底毁尽。”
往日旧事，算起来，到底是玉的错，还是人的错，她心中已经有数。可也正因为心中有数，才不愿承认：若天下人都知道你有一块珍宝，若天下人都对这样的珍宝趋之若鹜，若天下人都要因为争夺这样的玉璧而命丧黄泉，你说，是它错，是那些谣传它是珍宝的人的错，是那些愚昧的听凭人骗的世俗凡人的错，还是，一切，都只是自己这个将它带出困境的人的错？
“师父，恨极了它。却偏偏，又毁不掉它。”
有些故事，不是梦。它们从未萦绕人的心头。可是，那深厚的负罪感，到底不是梦，是深刻的记忆，永不磨灭，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