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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6三百四十六、爱过知情重,醉过知酒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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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妖师喃喃道:“……对你而言也许是一件好事……也许,你可以开始新的人生,江楼……”他说着,薄唇不自觉地缓缓抿紧,看着神色微有冷漠的男人,既而不觉仰头闭目,已经是茫茫失语--连江楼,你真的将过往的一切都统统忘记了么?包括我,甚至包括……那个人?

    这样想着,纪妖师却是再没有任何语言与特别的举动,只深深看了连江楼一眼,旋即转身离去,正如他来得突然一般,离开得也是如此突兀,连江楼意外地看着这个俊美得有几分妖异的男子大步走出这里,他是心思敏捷之人,尽管对方那寥寥几句话中并没有透露什么具体的内容,但他却已从中隐隐捕捉到了什么,一时连江楼招来一个下人,问道:“方才那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下人不敢怠慢,况且这又并不属于不可以透露的东西,因此便道:“回爷的话,刚才那位乃是弑仙山之主纪山主,咱们教主的生父,只是这几年一向少来云霄城。”

    连江楼闻言,心里就有了谱,他是早就知道有这么个人的,只不过这是第一次见到罢了,一时想起方才纪妖师的种种古怪行径,便道:“这位纪山主,与我可有其他关联。”那下人并不迟疑,只应道:“爷与纪山主是旧相识,虽未必谈得上是相交莫逆,但也是多年的交情了。”连江楼听了,不再言语,打发这人退下,刚才发生的事情处处透着古怪,他分明从那男人眼中看到一些比表面上更加复杂的内容,这其中必有许多内情,但显然并不是自己现在就可以接触到的。

    纪妖师走后,连江楼又在室内待了一会儿,便走到外面,他现在的身体情况也的确需要多在室外活动活动,而不是一味地休息,此时秋风瑟瑟,染红了枫叶,阶下白菊清香,连江楼觉得脑子里有一种舒服的空白感,心情也旷朗了几分,他见廊下养着几对鸟儿,就跟下人要了一袋碾得细碎的果仁,给这些鸟儿喂食,过不多久,却忽听有人道:“师……连先生。”

    连江楼循声望去,就见一个长身玉立的黄衫少年正站在几步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自己却未曾发觉,少年眉目如画,气度从容,连江楼自从苏醒以来,见过对方几次,知道这是师映川的第二子师倾涯,同时也是自己嫡亲兄长的孙儿,少年的生父自然也就是自己的侄子,名为季玄婴,听说因为宿病之故,长年静养不能见人,也正是因为这样辈分混乱的缘故,因此无论是‘叔祖’还是‘连阿父’这两个称呼都不妥,最后只能含糊叫一声‘先生’罢了。

    连江楼放下果仁袋子,道:“你是来找你父亲?”师倾涯眼神复杂,摇头道:“不,我是来寻先生的……祖父已到云霄城,眼下正在悼玉轩,刚刚我去见父亲,父亲已同意先生与祖父见面。”连江楼闻言,就道:“既如此,你带路罢。”兄弟相见,自然没有兄长来见弟弟的道理,但师倾涯却道:“先生不必劳顿,请进屋更衣罢,我只是来传话,祖父待会儿就到。”连江楼听了,知道必是师映川这样安排,当下便不说什么,回殿内去换上见客的衣裳,师倾涯的嘴下意识地张了张,本是意图对连江楼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及时咽下了,可见心中谨慎,事涉师映川,师倾涯并不敢以身试法,挑战父亲的威严,所以对于这种注定要持续到也许只有其中一人彻底湮灭才会真正结束的漫长纠缠,自己能做的唯有沉默与袖手旁观,因为他再清楚不过,曾经那些事情对于师映川而言,决不仅仅只是一段逝去的感情这么简单。

    不多时,一间大花厅中,在二十多个仆婢名为服侍实为监视的排场下,时隔多年,兄弟二人终于见面,连江楼在看见季青仙的第一眼,就知道了师倾涯的容貌出处,季青仙仍然是一副年轻面孔,与当年一般无二,他见到连江楼之后,神情变化不大,与连江楼一起喝着茶,说了一会儿话,但都是些泛泛之物,连江楼想知道的东西一概不曾提及,一时季青仙离开,连江楼送到外面,此时季青仙却忽然握住连江楼的手,看住对方面容,深深端详了片刻,才道:“二郎,从前种种之事不必再探究,于你无益,你只保重自己便是。”连江楼之前还不觉怎的,此时却清楚地感受到面前男人那浓浓关切,他顿了顿,终究道:“……大兄也请保重。”

    此时在书房,师映川将刚刚看完的一封信放到一旁,长眉微蹙,许多念头都不由自主地在心里翻腾,这是从晋陵刚刚发来的书信,乃殿主梵七情亲手所书,信中谈的乃是一桩婚事,主角不是别人,正是师映川的嫡长孙女纪桃与晋陵神殿下一任的殿主李神符。

    师映川起身在书房中走了几步,面上神色微显复杂,平心而论,这桩婚事是很不错的,李神符乃是下一任的晋陵神殿之主,梵七情独子梵劫心已逝,纪桃身为其长女,乃梵七情嫡亲的外孙女,如此一来,梵氏血脉若是与下一任殿主结合,后代将继承神殿,算起来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晋陵所在的人们无论身份高低贵贱,都十分乐于见到的,而对于青元教而言,这也是一件长久地令晋陵更加紧密团结在青元教这个庞大的利益集团麾下的好事,至于李神符与纪桃年纪相差颇大的这个事实,若是放在一般人身上,自然有些不美,但武者却有不同,只要修为深湛,寿命便会极大地延长,如此一来,彼此之间差上一些年岁,根本不是什么大问题,况且李神符自身条件极佳,当年与师映川一辈的那些年轻俊彦当中,此人便是最顶尖的佼佼者之一,无疑是人中龙凤,与纪桃自然可以说是天作之合,至于两人之间的辈分问题,毕竟互相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在这样具有政治目的的婚姻中,就只是小节而已了。

    师映川细细摩挲着拇指上戴着的黑色玉扳指,沉默了一时,便唤人进来,道:“召香雪海过来。”很快,已经出落得略有婷婷少女模样的纪桃来到书房,师映川对这个孙女一向疼爱,便将梵七情所写的书信给她看了,道:“你外祖父向我替李神符求亲,你自己意下如何?”说到此处,他语声稍顿,才接着道:“丫头,你自幼也是时常去晋陵的,与李神符可以说是熟悉,他的行事为人,你自然也看在眼里,心下清楚,因此你若是不愿,也不会有人逼你。”

    纪桃眼下虽然年纪不大,但生在这样的家族,行事气度又岂是寻常女孩可比的,当下低头略一考虑,就抬首望着师映川,认真说道:“外祖父既然这样提议,自有道理,那么若是祖父也看好这门亲事的话,孙女儿自然没有什么意见的。”师映川听了这话,就知道纪桃本人至少是不算排斥这桩婚事的,一时间默然片刻,就道:“也罢,祖父这就写信给你父亲。”

    ……

    转眼间天气渐渐越发寒冷起来,很快就入了冬,这一日外面鹅毛大雪正不停地纷纷扬扬而下,冷得让人不愿出门,但殿内却是感受不到半丝寒意,暖融融地舒适无比,且又不觉燥热,窗下几盆鲜花盛开如锦,霞彩辉煌,倒也十分好看,师映川坐在上首,皇皇碧鸟在他身旁,正低声对他说着什么,不远处,连江楼静静写着一手漂亮的楷书,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浑然忘记其他,梵兰督与师灵修两个年纪不大的男孩却是凑在一起,正窃窃私语,商量着雪停了就一块儿去打猎,场面倒是其乐融融,颇为温馨。

    这时忽有人掀帘进来,披着大氅的季剪水顺手解下肩头的银灰色大氅,笑着说道:“这次晋陵来云霄城下文定,李神符亲自带人过来送聘,装载聘礼的大舰足有六十四艘,我方才粗粗扫了一眼清单,好家伙,晋陵那里几乎是抬了金山银海过来。”皇皇碧鸟招手让青年过去坐着,一面笑道:“这是下一任殿主娶亲,岂能含糊,况且娶的是我们的香雪海,聘礼若是薄了,怎成体统?”一旁梵兰督也附和道:“就是,想娶我姐姐,多少聘礼都是不多的。”

    众人正说笑间,外面有声音传来,须臾,师倾涯唇边含笑而入,说道:“父亲,前头大哥他们已经忙得差不多了,这就准备过来了。”果然,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一身黑色金线刺绣锦袍的季平琰便从容进来,他虽是承恩宗之主,轻易不会离宗,但此次是长女订婚,自然不同,总要亲自到场,在他身后,一个看起来大概二十七八岁模样的男子跟着进到室内,左眼角位置有一颗很小的痣,面容轮廓好似刀削一般清晰,生得十分俊美,身材亦是挺拔,正是晋陵神殿下一任的殿主李神符,两人进到殿中,李神符沉着行礼,师映川就命人去叫纪桃,不多会儿,换上正式装扮的纪桃婷婷而来,她与李神符是相熟的,不过从前对方是长辈,现在却是未婚夫,她毕竟是小女孩儿家,自然不免略有一丝尴尬,但礼数还是周全的,当下彼此厮见,此间诸人都是愿意促成这门婚事,因此之后几句话下来,气氛就渐渐变得融洽,末了,师映川招手让纪桃到自己身边,摸了摸她黑亮的秀发,神色之间就有些复杂,不知是否想到了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片刻,师映川收回心神,就对下首李神符道:“香雪海是本座嫡长孙女,本座膝下最受宠爱的一个,日后你二人成亲,本座不希望这丫头受任何委屈。”

    李神符闻言,目光不由得微微掠过师映川身旁的女孩,这个孩子常去晋陵,他是熟悉的,那眉眼之间有着她的父亲梵劫心的生父的影子,那个被她外祖父梵七情唤作‘阿篁’的男子,是自己平生在心底默默所爱之人,当年师尊梵七情有意将她的父亲梵劫心与自己婚配,但后来阴错阳差没有达成,却不料多年之后,还没有长大的她却成为了自己的未婚妻……如此种种思绪在心头流淌而过,李神符微收心神,道:“李神符在世一日,自会对香雪海爱护有加。”师映川微微一笑,道:“她现在还小,订婚之后再等些年,待她大了,本座便给你们完婚。”如此说着,心中却是一片平静,从前的她,毕生都对自己痴爱忠诚,现在自己将她交给这样一个人,自此之后再也不会有前世那些痛苦与不幸,终此一生,她应该都会是幸福的罢……

    晚间,夜深人静,热闹了一天的帝宫已经沉寂下来,脸色有些淡漠的师映川斜靠着朱红的廊柱,微闭上眼睛,静静地仿佛睡着了一样,这个时候的师映川,也许是因为闭着眼,掩住了太过锐利的目光的缘故,因此看上去倒是比平时多了几分可以亲近的感觉,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理所当然的优雅之意,别有光辉,不过很快,他的眼睛就睁了开来,脸色开始明显缓和,支起身子,望向正走过来的人,道:“你喝了酒,怎么不早些睡。”连江楼披着一袭银熊皮大氅,走近了说道:“……有三五分酒意,燥热,所以出来透气。”师映川笑着伸手为其拉严了大氅,嗅了嗅对方颈间的味道,说着:“既喝了酒,仔细别受了风,不然明儿只怕头疼。”

    连江楼淡淡笑了一下,没有说出反对的话,现在他已经与师映川熟悉起来,彼此之间的关系正在向一个好的方向发展,此时在夜色下,面前这个人脸上肌肤如玉,虽然有雪白细鳞分布其间,却也难掩容光,或许是喝了不少酒的缘故,双颊红晕淡淡,极是明妍,却又没有半分纤弱娇怯之感,反而一派举重若轻的气度,那是一种极其纯粹的高高在上,仿佛是刻在骨子里的,不需要理由,眼下这人乃是蛇身形态,蛇尾从袍下露出短短一截,大部分修长劲健的蛇尾都特意用来支撑身体了,比平时蛇身状态的时候要抬高许多,让整个人显得十分高挑,与连江楼齐平,对于师映川这个形态,连江楼这些日子已经习惯,并不觉得诡异,这时看了片刻,就道:“进去罢。”师映川眉眼慵懒地笑着,随手抓住对方的手,两人就一起进了暖阁。

    暖阁里烧着地龙,十分温暖,连江楼脱了大氅,接过侍女端来的热姜汤喝了,他如今身体已经养好,与普通的健康男子没有什么两样,师映川看着,自己就上炕坐了,吃着小几上的一盘仿佛宝石一般的淡蓝果子,侍女过来替他拿下发冠拆了发髻,松松地挽上一个家常髻,师映川就安静地盘坐着吃果子,这时连江楼喝完姜汤,漱过口,也上炕坐了,见盘中果子颜色`诱人,便也取了一个,还没来得及吃,师映川就从他手里把果子截了回来,放回盘里,道:“这个你不能吃,普通人吃了,化解不了其中的灵气,必是涨得七窍流血,严重一些的话,死了也寻常。”连江楼听了这话,自然不会坚持,他目光转到师映川身上,见其穿着青金色的袍子,上面些须绣着几只具有吉祥寓意的蝙蝠,蛇尾从中探出一段,灯光下,上面雪白的鳞甲泛着幽暗的光,仿佛珍珠表面淡淡的柔辉在流转,连江楼伸手摸上那蛇尾,温暖的掌心顿时令师映川微微抖了一下尾尖,也消去了几分根深蒂固的心思,就挑眉道:“觉得难看么?”

    连江楼摸了摸那手感有些怪异的尾部,不假思索地道:“不,很美。”师映川看他表情,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便凝目打量,从前并不怎么太在意对方相貌如何,现在看着,倒觉得比平时更英俊些,原本梳得光滑的发髻略有些散了,几缕细碎的额发衬托出饱满的额头,许是灯光太柔和的缘故,原本刚毅的轮廓在此刻却有着一丝往日里所欠缺的温融,师映川伸手摸了一把连江楼的脸,双目轻瞑,想起当年赵青主与自己欢好时那清冷中透着热情的模样,思绪不免就飘到了很远的所在,从前年轻的时候,自己总觉得情爱两字大过天,后来经历得多了,伤心痛苦得多了,亲眼目睹那些欺骗背叛,才知道其实可以选择另一种活法……师映川微闭着眼,虽然因此看不到他的眼神,但看他脸上那微微空寂的表情,显然已是沉浸在那些或是甜蜜温馨或是不堪回首的记忆里,一时难以自拔,那表情当中,隐藏的是一丝沧桑。

    半晌,师映川才缓慢睁开眼,他轻轻捏住连江楼线条分明的下巴,目光看起来仿佛带着些怀念的味道,甚至略有着压抑后的萧索,自言自语一般地叹息着问道:“江楼,你可喜欢我?”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连江楼纵然还不能完全进入夫妻之间其中一方的角色,但也差不多逐渐适应了,听到这话,顿了顿,便道:“应该算是。”师映川低沉地笑了,在这一刻,他不由自主地生出了无限的感叹,但终究不动声色,道:“对于这个答案,我可不是很满意呢……”说着,轻捏连江楼下巴的手滑下去,从脖颈一直到胸口,指尖慢条斯理地划弄着男人胸前衣襟上的精美花纹,目光却在连江楼脸上流连,只觉得不论对方究竟是这张脸还是从前赵青主的面孔,在自己心中,都是天下间最英俊的男子,但这样想着,心中就似再次揭开了已经结痂的伤疤一般,又有细细血丝渗透出来,于是连江楼便看到面前少年鲜红的眼里依稀泛出无数种复杂的东西,很难想象一个人的眼神当中居然能够诠释出如此众多的不同情绪,连江楼看着,不知为何,心中竟是沉重起来,他不惯这种感觉,但挥之不去,就道:“你在想什么。”

    师映川双眉挑得略高,似是有些漫不经心,只用手轻轻拍了拍连江楼的胸膛,道:“没什么,我只是有……”刚说到这里,忽然眉头一皱,就对连江楼道:“你先出去罢,到别的屋里待一会儿,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连江楼有些意外,但他的性子注定了他不是一个喜欢多问乃至寻根究底的人,当下就出去了,不过才离开暖阁几步,就听见从里面传出低低的声音,含糊不清,却又似乎是其中正隐藏着极大的痛苦,连江楼的脚步顿时停了下来,这时却突然只听一声闷响,好象是什么金属质地的大物件砸在了地上,于是连江楼便不再迟疑,径自转身返回,掀帐而入,便见明亮的灯光下,师映川整个人正在地面上蜷缩着抽搐,雪白的蛇尾不断甩动着,不远处一尊青铜大香鼎倒在地上,显然刚才那一声沉重闷响,就是此物被撞倒才发出的,连江楼见此情景,快步来到师映川面前,见其全身都已沁出密密的细汗,一张脸几乎扭曲,虽然并没有大声喊叫,但嘴里却不时发出沙哑的闷嘶,就像是一头垂死的野兽。

    连江楼看到这里,就知道师映川是怎么回事了,但他虽然听说过,可眼下却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一时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索性就将师映川上半身扶起,揽在怀中安慰道:“忍着些。”入手处,只觉得师映川全身温度高得不正常,仿佛火烧一般,他有心替对方擦一擦汗,但那脸上的汗水刚用衣袖抹去,转瞬间就有更密集的细汗冒了出来,可见此时对方所忍受的究竟是何等剧烈的痛苦,事实上这还是因为这些年来师映川已经渐渐习惯这样的痛苦,可以一定程度上地克制住自己的行为,不会造成什么破坏,否则的话,若是最开始那一年,师映川在变身时的痛苦足以令他理智都快崩溃,被禁锢修为的连江楼敢这样靠近他,极有可能被疯狂中的师映川波及,只怕丢了性命也未可知。

    剧痛中,师映川身体抖颤抽搐,全靠连江楼揽住才没有滑脱在地,不知过了多久,连江楼才感觉到怀里的人渐渐平静下来,身体也不再火热,此时师映川身上青金色的袍子已经湿透,在方才的痛苦挣扎中凌乱脱开,露出大半的身体,只不过现在那已不是覆满鳞甲的身躯,两条修长的腿取代了蛇尾,晶莹雪白,如美玉一般,皮肤下淡淡的青色血管筋络,若是不细看,几乎瞧不清楚,平滑的小腹也露在外面,画面之香艳令人血脉贲张,少年微微喘息,鬓发凌乱,眼中却是红芒隐约,轻轻翘起唇角,垂下的眼帘掩住了那若有所思的神色,连江楼不会知道,此时在屋顶房梁处,一直在警戒着周围的傀儡直到眼下师映川恢复过来,这才隐去身形,若是方才他有任何不利于师映川的行为,立刻就会在第一时间遭到毫不留情的打击。

    “好了,我已经没事了……”师映川从连江楼怀中缓缓坐起身子,将身上凌乱的长袍拉严了些,遮住肌肤,连江楼站起来将他扶起,道:“每次发作都是如此?”师映川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很多年了,早就习惯了,一开始确实有些受不了,时间长了慢慢习惯,也就熬得住了。”说罢,见自己一身是汗,便让连江楼先睡,自己去洗个澡,大约一顿饭的工夫之后,师映川披着宽松的袍子回来,见连江楼已经躺在被窝里了,灯也熄了几盏,只留下炕前一盏柔柔地照明,师映川就脱了袍子,穿着亵衣慢腾腾地上了炕,炕上只有一床大被,两人自然就睡在一个被窝里,连江楼这时显然还没睡着,师映川从身后将他搂住的时候,他就转过身来,看着师映川,师映川笑一笑,贴过去,靠住对方犹如雄狮般的强健身躯,那温度让师映川觉得很舒服,一只手就在连江楼的脊背上慢慢抚摩,似狎昵又似带着几分强势,连江楼以为对方又想亲热,他现在也渐渐接受了这种事情,虽然从不会主动要求什么,但如果师映川有所表示的话,他也不会拒绝,不过这一次连江楼显然是猜错了,师映川只是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处,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他的后背,并不见真的做什么,一时间室中寂静,不知何时,连江楼已是渐渐睡熟了。

    身边的人呼吸轻浅,这时师映川却缓缓支起身来,他仔细看着睡着的连江楼,静静地看着,脸上神情似是十分专注,鲜红如同宝石一般的眸子里是任何人都看不懂的情绪,半晌,他才轻抚着男人的面庞,低低道:“从一开始,我就只是想爱一个人而已,但上苍却偏偏不肯让我如意,总是让我在距离幸福最近的时候狠狠将我打落深渊,每一次倾力的付出总是得不到好的回报,每一次的原谅总是换来更令人绝望的残酷对待,变本加厉……我怕了,也累了,所以,你可不可以,让我再相信你一次。”

    师映川一夜未睡,只是静静躺着,闭目运转真元,待到感觉时辰应该差不多了,这才睁开眼来,此时炕前的大烛已经燃得只剩短短一截了,红色的烛泪在烛台上堆积起来,层层叠叠,师映川正要坐起身,就觉得手臂上微微一沉,低头一看,原来是睡得正熟的连江楼压住了他的袖子,师映川见状,慢慢从对方身下扯出了衣袖,下了炕,脚还没等伸进鞋里,就听身后忽然有人道:“……帮我倒些茶来。”师映川头也不回地哂道:“渴了?想来是这炕烧得热了些,待会儿我跟他们说,以后别烧这么热了。”说着,就趿上鞋子,去桌上拿茶壶倒了一碗凉茶,送到炕前,连江楼并没有坐起来,只是半抬了身子接了茶,师映川看在眼里,心中就清楚这是已经熟悉了的缘故,若换作前些日子,连江楼必是要起身端正了才会接茶喝茶,现在渐渐这样随意,表明他已是在潜移默化中基本认同了两人之间的夫妻关系。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师映川这样想,面上只是不动声色,就扬声唤人进来伺候,不多会儿,师映川在侍女的服侍下洗漱干净,穿妥了衣裳,欲戴冠时,却把那顶金彩辉煌的七宝冠塞到连江楼手上,要他帮自己戴,连江楼就一手拢住发髻,一手将宝冠套上,以簪固定,又拿梳子去抿齐鬓角,师映川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只觉得自己的头部前所未有地敏感起来,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连江楼的每一丝动作,他心中暗叹,却是将内心最深处那种无法说清的怅然掩下,但有什么东西却像是一根扯不断烧不化的坚韧丝线,牢牢缠住一颗心,不是特别紧,但不时地就会勒一下,微微地疼,他抬眼看看连江楼英俊的面容,心想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从前的那些伤痕终于淡去,也许运气好的话,曾经期望的那些幸福,那些幸福……会不会在久远的未来,终于实现?

    心里如此涌起一片杂乱念头,师映川面上却不露,见连江楼已经替自己将发冠戴好,便起身道:“香雪海如今订了婚,再过些年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我还记得她小时候,那么一丁点儿的小家伙,一转眼却快成了大姑娘了,虽说还有些年头才会成婚,但平琰已经开始替她准备嫁妆,我也让碧鸟寻些好物件给她添上。”

    连江楼正去水盆前准备由侍女服侍洗漱,闻言并没有说什么,师映川站在一旁看他,淡淡笑道:“说起来,你还是她曾叔祖,不打算赏她些什么?”

    连江楼接过侍女送上的热毛巾擦脸,道:“我身无长物,一身所有皆是出于你,无物可送他人。”师映川凝眉细思,既而嘴角泛起些微弧度,哈哈一笑,道:“你这是在抱怨么?抱怨自己身为男子,却要被困在这深宫之中?”连江楼看他一眼,漆黑的眼眸似乎幽沉无底,又似是一眼见底的清溪,顿了顿,方道:“……并非抱怨,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师映川环臂于胸前,微侧了头,道:“我知道你整日在宫里很是气闷,而我也没有时间总陪着你……这样,你想做什么,与我说就是了,只要没什么大的干碍,我自然答应你就是。”

    连江楼听了,略一思索,便道:“你教我修行,如何。”师映川眼中突然就似有什么在飘忽翻转,但他还是抑制住了出现瞬间动荡的心神,再开口的时候,语气与神情都已恢复自然,脸上也仍然带了笑,却是漫不经心的高贵,说道:“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连江楼并未错开少年的眼波,只淡然以对:“我从前应是会武之人,可对。”师映川不置可否,手指却轻轻捏着袖口,过了一会儿才道:“何以见得?”连江楼微微皱眉:“我能感觉到这个身体武艺娴熟,拿起你屋中那柄和光同尘剑时,无须刻意便可运用自如,就如同平日里抚琴写字一般,许多东西,仿佛天生就刻在心里,无须刻意就能运用自如。”

    [果然,即便记忆失去,但身体的那些本能却是消磨不去的……]师映川心中暗叹,面上倒不曾有丝毫变化,只淡淡道:“你想要修行……为什么?”连江楼道:“你曾说过,习武之人毕生所求,无非逍遥于世,长生可期。”师映川‘哈’地一笑,似是漫不经心地扭头望向窗外,眼中却是幽幽一片:“只有已经拥有了极大权势和力量的人,才会想到长生,你似乎还远得很,为什么就想起这个。”连江楼有些怪异地看他一眼,用极是理所当然的语气道:“你是长生中人,我与你既是夫妻,自然同行同止。”师映川听到这话,大出意外,不由得凝目去看连江楼,但见烛光里,男子容色清冷,以往犀利的眉宇间却是认真而从容的,师映川略一停顿,心中不知是什么感觉,脸上虽没有什么表情,但红得深不见底的赤瞳却微闪着幽光,不过一瞬之后他便淡笑着点了点头,道:“你这话……是想与我白头偕老?”

    不等连江楼回答,他就笑了笑,然而目光却缓缓锋利,又道:“你是感觉到了罢,在你身上有东西束缚着你,使得真元不得运转,所以你才会要我教你修行。”连江楼点头道:“不错。”师映川挥退侍女,自己走过去帮连江楼整理衣衫,语气如常道:“你一定有话想问我,是吗?只不过你知道我未必会告诉你。”连江楼不语,低头看着师映川一丝不苟地替自己系扣子,直到师映川将一切都打理妥当,他才开口道:“我从前……可是犯过大错?”师映川眼皮一动,默然片刻,既而抬头看他,淡然说道:“你果然一向都是极聪明的人。”

    这样说话,就等于是变相承认了,连江楼看着师映川,就有些沉默,过了一会儿才道:“……看来是很大的错。”师映川不与他目光接触,只道:“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不必再提。”说完,摆了摆手,表示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唤人送膳来,一时吃罢,天也已经亮透了,师映川望了望窗外,见雪已经停了,便对连江楼道:“你如今身子也大好了,自从你醒后,还不曾出过宫,今日我便陪你出门散散心如何?”连江楼意外之余,自然答应,于是师映川就命人准备一下,小半个时辰后,一辆马车便从帝宫南侧一道门内驶出,很快消失在雪地里。

    马车行驶在冰天雪地中,车厢内却很暖,连江楼外面的大氅已经脱下放在一旁,身上的白袍越发衬得他眉发乌黑,此时正往面前的小香炉里添香料,薄唇微抿成一线,脸上的表情安静而沉寂,使得他看起来不但相貌出众,更是气度沉稳之极,如此不笑也不说话的时候的连江楼,让人看着总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清冷之意,刹那间师映川有一种恍惚的感觉,仿佛眼前这一切似梦非幻,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好象整个世界的喧嚣都安静下来,全部的心神,全部的注意力,统统都只凝聚在眼前这个人身上,让人完全无法控制,而这时连江楼似是察觉到了师映川的目光,就抬眼看了过来,两只眼睛漆黑深沉得犹如冬日里的夜晚,极清澈也极蒙暗,他问道:“为何这样看我。”师映川望着那双黑如墨玉般的眸子,缓缓道:“……因为你很好看。”连江楼少见地笑了起来,更是少见地以玩笑的口吻道:“莫非你从来不照镜子。”师映川嗤地一笑,一把握住男子的手,眼尾微扬,说不尽地恣意风流:“这是在夸我?”

    连江楼淡然不语,却伸出另一只手去抚师映川的眼睛,师映川的睫毛很长,也很浓密,但仔细看去,就会发现每一根睫毛都是十分纤细的,依稀有脆弱的味道,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蝴蝶的翅膀,极美,却也极易受伤,极易摧折,明明这是一个威冠天下的人物,却偏偏会让人有这样的错觉,连江楼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形容,这时师映川却微微偏头,略带玩味的视线在连江楼身上扫了一下,道:“金龙寺的斋饭一向做得很好,极有名气,待会儿你尝尝。”

    听到这里,连江楼这才知道究竟是要去什么地方,就道:“……你要上香祈福?”师映川视线移来,红色眼眸深如幽潭,仿佛有一层水雾朦胧着,淡淡伤感,他平静道:“我每年都会抽时间去几趟,为我们的女儿祈福,希望她若是重新投胎做人的话,能够一生平安喜乐,做一个有福气之人。”连江楼闻言,微微一顿,眼中就有迷茫之色闪过,半晌,才道:“你很疼爱她。”师映川轻合双目,道:“是啊,她若还在的话,我会将世间最好的一切都给她……”

    一路就此无话,等到马车停下时,天色还早,阳光明朗,两人下了车,因为天气很冷的缘故,致使香客十分稀少,这样一辆看上去平平常常的马车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师映川整个人裹在大氅里,头上扣着兜帽,掩住面容,寺外负责引领香客的几个知客僧是常见他的,不经意间瞥到那兜帽下的眉目,顿时一激灵,其中一个打头的忙命小沙弥飞奔进去通知方丈,自己亦步亦趋地跟在一旁,小心道:“君上请稍待,封闭寺院总需一会儿工夫……”师映川淡淡道:“这样的天气还有人来进香,可见心诚,他们也不容易,何必要让人离开,由得他们去罢。”

    一时师映川与连江楼二人被迎入后方,此处一向清净,又有大片梅林,眼下梅花开得正好,师映川带来了几本亲手抄写的经文,由方丈陪同着在佛前烧了,便与连江楼漫步在梅林之中,冬日里的阳光是稀薄的,虽流淌出大片耀目的清光,但也掩不住几分懒洋洋的味道,他指一指周围的树,语调舒缓而平和,对连江楼道:“你看这梅花,都是从江泞运来栽植的,此地并没有这类品种。”连江楼看了看,伸手摘下一朵,却簪在了师映川鬓间,师映川一怔,随即就笑了起来,薄薄的阳光笼罩在他脸上,完美的面容美好得不可思议,鬓边红梅衬得肌肤洁白无比,这一刻,人面娇花相映,说不出地动人,整个人似乎具有一种无以言喻的飞扬神采,吸人眼球,在他如此绝世容光面前,周围的一切都只能沦为背景,连江楼看着,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觉,只觉得似乎无法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两人午间在寺中用过精心准备的斋饭,便乘马车离开,师映川坐在柔软的皮垫子上,拍了拍腹部,道:“我已经很久不吃这样的普通饭菜了,今日倒是陪你吃了些……虽说于身体无益,但偶尔尝尝味道,满足一下口腹之欲,也还不错。”连江楼目光平和地看着他,眼中已没有了从前的疏离,而是流露出淡淡的亲密,道:“金龙寺的梅花很好,斋饭也很好。”师映川眉目温然,仿佛一片明媚春光,说道:“你若喜欢的话,我以后常陪你去就是。”如此平静温馨的时光,也许就是一直以来所向往的那种生活罢。

    其后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转眼就是数年光阴,在这段时间内发生了不少事情,首先是平吕王师远尘在突破之际不慎失败,致使走火入魔而死,事后经查明,此事背后似有大周的影子,也因此爆发了一场混乱,青元教自此与大周彻底撕破脸皮,因双方都有顾虑,故而不曾轻启战端,同年,白缘与燕王苏怀盈阴错阳差有了一夕之欢,后来苏怀盈难产而死,给白缘留下一个女儿,取名白染堇,被白缘抱回承恩宗养育,后来由师映川做主,配与孙儿梵兰督为妻,并下了聘礼,待日后两人长大,再办婚事。

    ……

    大周,摇光城,东宫。

    室内安静恬和,上午时分的柔和光线令一切都显得格外宁谧,身穿明黄服饰的男子坐在紫檀大书案后,正静静展开一轴画欣赏,乌黑的长发在光线中有些近乎泛紫,衬得俊雅的面容似玉石般温润有光泽,虽然没有刻意作态,却仍然能够让人感觉到一种优雅的高贵,未几,正当青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时,却有一个童声嚷道:“爹爹,爹爹!”就见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跑进室中,颈间戴着长命锁,来到青年跟前拉住明黄的袍角,软糯糯地道:“爹爹答应我今天去骑马,为什么还不去?”

    刚说着,一个身材窈窕,穿着嫩绿裙装的美丽女子便款款而入,嗔道:“胜儿,不许吵你父亲。”女子向青年福身一礼,声音清甜:“妾身见过殿下。”

    晏长河随意应了一声,这是他的侧妃李氏,几年前为他生下长子晏胜佛,一向受宠,晏长河拍了拍儿子的脑袋,道:“孤有事,明日再陪你去骑马。”晏胜佛年纪虽小,但生在皇家的孩子,总有规矩,虽然不愿意,但勉强还是答应了,并不缠闹,李氏便带了他出去,一时晏长河见他母子二人离开,便重新看着面前的画,画上一个少年容颜清俊,眉心一点殷红,细细看去,就会发现方才那李氏眉眼之间颇有四五分像这少年,晏长河静静看着,良久,轻轻叹了一口气,坐在大椅上,以手轻揉着眉心,那一丝无法摆脱的黯然无奈就如同一层乌云遮在面孔上,笼罩不散--离别多年,自己已是儿女绕膝,不知对方过的可还好?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那个人的错,只不过上位者行事,限于自身所在阵营,感情不足以将其扭转,又岂会受制于此,哪怕那是珍贵经历,哪怕的确情意难舍……这就是人生在世的无奈。

    云霄城,圣武帝宫。

    彼时日光暖暖,天色碧蓝,湖中许多羽毛艳丽的水禽彼此嬉戏,放眼望去,只觉满目缤纷,很是赏心悦目,顺着游廊一路行去,两边夹道种植着无数鲜花,花开灿烂,意态多姿,一时风吹过,各色花瓣飘落如雨,仿佛一匹展开的锦绣华毯。

    书案上铺着的一张人物画像已经完成,连江楼拿过一块镇纸压住,等它自己慢慢晾干,这时旁边一只手伸过来,拿了画像来看,笑道:“我瞧瞧画得怎么样。”

    雪白的纸面上,少年倚在一株芙蓉树下,微笑淡淡,一旁题着两句诗: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师映川看了,就哂道:“你这画功当真是越发进益了。”他二人这几年来,感情日渐深厚,连江楼已经完全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将师映川真正当作伴侣看待,闻言就道:“……可惜,只画出你二三分神韵。”师映川笑道:“已经很好了,你这分明是吹毛求疵。”

    四下静谧,日色如金,两人闲话一阵,便各自打坐,末了,师映川睁开眼,起身去了书房,处理一下公务,书房里香气淡淡,很是爽心,师映川拿过一旁的茶喝了,这才提起笔,其实正常情况下,青元教中的大部分文书都有专门的部门审阅并处理,令师映川不必在琐碎事务上浪费精力,不过毕竟还有一部分重要事务是需要师映川亲自拿主意的,虽然师映川一向以修行为第一位,但也不会因此懈怠政务,一时批完最后一道折子,夕阳已下,沉沉欲落,师映川便放下手中的笔,起身去洗了一把脸,走到窗前,负手望着外面,清一清脑子。

    正放松之际,忽有人送来从摇光城由特殊渠道第一时间传回的信件,乃是永安公赵剀所书,信上提到赵剀之父,武昭王赵献芝过世,赵献芝年事已高,近年来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因此对于赵献芝的死,师映川并不怎么意外,但信中所写到的有关朝廷当中的一系列变动,这些就是师映川需要关注的,一时师映川看过了信,便提笔给赵剀写了一封回信,交给方才那人秘密送至摇光城,等到那人走后,师映川坐在椅子上慢慢喝着凉茶,心中转着念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书案上的一件件东西,然而却在经过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时忽然顿住了,那是一只婴儿手掌大小的黄玉貔貅,雕琢得并不是多么精美,乃是当年晏勾辰亲手所制的小摆设,送给了师映川,作为师映川三十岁时的生日礼物,此刻师映川看着,心中就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忽然就特别强烈地体会到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晏勾辰了。

    师映川伸出手,拿起那只黄玉貔貅,眼神幽深,自己这一世与之有着情爱纠缠的人虽多,但认真说起来的话,晏勾辰才是与自己相处时间最长的,也是彼此最熟悉的,就像是那些真正生活在一起许多年的夫妻一样,这是其他人都不能与之相比的,然而,这世上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十全十美,自己与晏勾辰之间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正默然无言间,却有人禀报,说是大司马千醉雪已带人回城,师映川浓黑好看的长眉微微扬起,右手轻轻抚摸着另一只手上的青色指环,微讶道:“哦,十九郎回来了?他倒是来得快。”大军回城,路线与时间都是提前早已确定,大概还有两日左右才会抵达,况且若是临近云霄城,自然会早有人提前禀报,眼下既是这个时候消息才传来,师映川便知必是千醉雪带少量亲卫甚至是干脆自己独自一人率先驰回,大军尚在后面,如此轻装简骑自然不会早早惊动旁人,而对于千醉雪的这种举动,师映川也不过是摇头一哂,并不怎么意外,当下就吩咐道:“让大司马先沐浴更衣,稍作休息之后,再来见我。”

    大半个时辰之后,千醉雪进入一片建筑群中,这里是圣武帝宫中的一处主要宫殿,占地很大,也很是壮丽堂皇,就连如今大周皇宫之中作为天子所居的宫殿,也颇有不及,此时已是刚刚入夜时分,天空中繁星密密麻麻地闪烁,乍看上去,就像是无数的碎钻被镶嵌在一块黑布上,发出清亮光华,而地上这片建筑中亦是灯火通明,粲如星月,五六名容颜秀丽的侍女手提琉璃灯在前,明亮的宫灯之下,分不清究竟是月光如水,还是灯光流泻,千醉雪随着侍女一路行去,廊桥曲折反复,沿途繁花如海,到处都是花木扶疏,姹紫嫣红一片,皆为精心培养的异种花木,在月光灯光交照之下,花光潋滟,异香扑鼻,更兼雕栏玉砌晶莹,反射着清亮流光,宛然仙境一般,千醉雪眼下显然是沐浴更衣过,并非风尘仆仆之态,剪裁合体的服装与恰倒好处的几样饰物,华贵中又不显张扬,很符合他本身的气质,无可否认他是一个极具魅力的男子,即使是行动之间也依然保持着身体似标枪一般笔直,整个人虽然并不十分高大健壮,但身材却达到了几近完美的比例,覆在身体表面的一层肌肉异常结实,蜜色的面部肌肤在光线中泛着类似金属般的冷硬光泽,让人很容易忽略他的容貌,只注意到他的冷硬态度,这样的男人,很少有女人甚至男人能够无视他的吸引力,但一路走来,所经之处的男男女女却都是微微避开他的视线,无人敢于正视,因为这个男人就像是一柄锋利无比的钢枪,难缨其锋,必须对其保持足够的敬畏与距离。

    一时千醉雪被引到殿前,众侍女退下,千醉雪向殿内走去,里面冷清无人,灯光也昏暗,不过几盏而已,勉强照明,一群侍从与侍女都在角落与帷幕旁垂手立着,无人出声,一个清秀侍女给千醉雪送上茶来,待一盏茶刚刚喝完,原本光线暗淡的殿内突然间灯火通明,所有人顿时跪伏而迎,千醉雪亦是单膝下拜,那人来到近前,一只戴着明耀的大丹珠戒指的雪白纤手将千醉雪手肘一托,道:“……与我还这样多礼。”千醉雪就势起身,并不开口,只将目光在对方脸上扫去,那人并不介意,只淡淡笑道:“不过是小半年未见,怎么,不认得我了?”

    千醉雪就笑了起来,先前脸上所有的冷漠与距离感,此刻在对方面前都化作流水,只剩下融融和煦,师映川携了他的手向殿后走去,道:“应该还没吃饭罢,我让人做了几个你喜欢的菜,你先吃过饭,咱们再谈正事。”

    千醉雪面带微笑地任师映川拉着自己,两刻钟后,用过一顿丰盛晚餐的千醉雪便与师映川来到书房,早已有巨大的沙盘被摆在屋子中间,师映川随手抄起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茶拿在手中把玩着,脸上笑容渐敛,淡漠说道:“这些蛮人粗鲁愚昧,杀了也就杀了,你这次做得很好。”当年天下虽是一统,但那只是大致上如此,有些地方却是并未真正归于朝廷治下,而这其中原因固然不少,不过最主要的也无非是两点,一来是世代生活在这些地方的当地人要么是悍勇嗜血的蛮人荒人,要么是异族,颇为难缠,而且往往又有恶兽遍布,二来就是这些区域或是地势险要,或是环境恶劣,土地贫瘠等等,如此一来,对于没有什么油水又并不适合一般普通人居住的这些地方,谁愿意花费力气去做这样注定得不偿失的事情,再加上那时天下初定,各地早已元气大伤,百废待兴,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再起征伐之事,于是对于这些地方也就索性听之任之罢了,岂知前时南荒发生地震,灾后极其偶然地被人在北部发现地下居然有储量丰富的矿脉,若是一般的金属玉翡之流也就罢了,偏偏却是对武者极有用处的固元石,一般武者修内力,都是通过打坐等方式,然后存入丹田,但白日里固然通过这些手段积攒内力,可是当夜间入睡之后,不但因为不再修行而没有内力生成,反而要把原本白日里积攒的内力流失掉一部分,只有成为半步宗师之后,才能摆脱这种情况,不然就是修炼了某种特殊功法或者有什么宝物相助,总之,绝大多数武者都不能靠自身解决这个问题,但如果有一块固元石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此物研磨成粉之后,与几种药物配合,只要定期服用一份,就可以在此期间不再被这个问题所困扰,如此一来,这固元石的价格自然一直居高不下,而且数量也很少,往往有价无市,所以南荒方面在发现此事之后,立刻封锁消息,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后来此事便不慎泄露,师映川当机立断,旋即派人前往南荒交涉,未果之后,马上命千醉雪率军直指南荒,务必将这处固元石矿脉掌握在青元教手中,为此,这将近半年来,除去路上所花费的时间之外,剩余的时间这支军队几乎就是在不断的杀戮中度过的,南荒民风悍勇,同时也不乏强者,这样一来,也给大军造成了不小的伤亡,但最终还是以青元教的全面胜利而告终。

    两人在沙盘前一边演示,一边详细交谈,末了,师映川弹了弹指甲,动作优美,然而隐藏在这美丽优雅姿态中的,却是致命的杀机,他冷笑道:“几十万蛮子而已,杀了也就杀了,若是还有什么小心思,那就杀到他们彻底听话了为止。”千醉雪道:“我已留下一半军队驻扎在矿脉附近,现在还需要一定数量的高手前去坐镇,我在信中已经提过。”师映川嗯了一声,道:“我早已有所安排,前时接到信后,便已派出一名宗师,四名半步宗师,立刻赶往南荒北部。”说着,手指敲了敲沙盘边沿,眼中波光静静流转,仿佛彻底融入黑暗一般,气息阴冷,淡漠说道:“最近教中还需加派人手,大军开往南荒,不但要掳掠当地蛮子来开采矿脉,还要捕捉大批奴隶运回中原,毕竟如今中原人口凋零,元气未复,需要大量的奴隶来补充。”

    千醉雪微微颔首,随即又沉声道:“南荒当地人暂且不论,但大周方面,想必不会轻易放过这处矿脉,这段时间我率军在南荒作战之际,曾经有人暗地里几次出手相助蛮人,致使军队损失大增,这些人,必是朝廷所派无疑,据我看来,接下来应该还会不断有人潜入南荒。”

    师映川听着,面色平静,但千醉雪却只觉他双眼仿佛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深渊,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就听师映川漠然道:“想从虎嘴里抢食,就必须做好被咬掉一块肉的准备,这些人只要来了,就都永远留下罢。”此刻,他脸上甚至还有浅浅的笑容,仿佛很漫不经心的样子,只是这一丝笑容在千醉雪看来,却是那么的冰冷,这是千醉雪所熟悉的笑容,是无论从前的泰元大帝宁天谕还是如今的圣武帝君师映川都在战争时期经常会露出的表情,意味着杀戮,千醉雪静静无言,只将沙盘上所插的小旗子一一拔下,放在一旁,做完这些之后,他才忽然仿佛感慨一般地说道:“我还记得当年你与晏勾辰之间通力合作时期的事情,那时晏勾辰待你之亲厚,不是能够做假,即便我心有偏见,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对你感情颇深。”

    “……是,这一点我比你更清楚。”师映川抬手轻轻按着眉心,他的眼神仿佛有些飘忽,落在了不知道什么地方,他的表情也变得依稀有些捉摸不透:“晏勾辰对我,固然有着利益考虑,但也不乏真心,这世上大多数夫妻之间,也未必及得上他对我的感情……”如此说着,下一刻,师映川脸上的表情却忽然变了,似是有着些许令人不安的东西在延伸,他放下揉着眉心的手,语气之中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冰凉与冷静:“然而,就算他深爱我,但他首先是一个帝王,然后才是作为‘晏勾辰’的一个人,无论是对于我还是他而言,这个天下,只能有一个声音,一个意志!”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即使都早已习惯了现实的冰冷与残酷,但终究没人会喜欢这样的现实,师映川目光在千醉雪脸上凝聚,沉声道:“十九郎,你是少数我能够真正信任的人之一,所以多年前,我曾告诉过你有关九转连心丹之事。”千醉雪微微点头,眼中就有复杂之色,这九转连心丹并非可以无限使用的,若是普通人还好,可以同时种下许多,但若是受蛊者的修为越高,那么施蛊者可以下蛊的数量就越少,即便以师映川如今的修为,想要以九转连心丹控制顶级强者,也还是数目十分有限,否则的话,师映川只要给所有自己麾下一定等级以上的人统统下了蛊,就永远不必在意对方的忠心问题,都可以绝对信任,青元教内部岂非永远固若金汤一般,甚至可以早早就给身边包括连江楼季玄婴在内的人都施蛊,杜绝任何日后可能出现的意外,但之所以没有这么做,便是因为师映川早年间就已经在施蛊的数量上达到了上限,再无法继续使用这九转连心丹,而这些事情,师映川都告诉了自己……千醉雪这样想着,就道:“我从未与任何人说过此事。”当时他在知道师映川就是以此物控制了万剑山之主傅仙迹之后,却也没有提出一句希望师映川为傅仙迹解蛊之事,毕竟在他看来,自己虽然出身万剑山,但自己效忠的永远却只有师映川一个人,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与之相比。

    看着千醉雪平静的表情,师映川就道:“其实当时我没有告诉你,我在多年前,就已暗中在晏勾辰身上使用了这九转连心丹……”听到这里,千醉雪顿时微微变了神色,师映川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便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淡淡道:“没用的,要是能够以此控制他的话,在当年双方关系降至冰点的时候,我就会这样做了……然而数年前我便已经发现,我无法催动他体内的蛊虫,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要么是他死了,要么是解了蛊,而皇帝一直都还活得好好的,那么自然就是蛊虫失效了……那是我第一次催动他的蛊虫,也是最后一次。”

    千醉雪原本还因为此事而生出的疑问,在听到这番话之后就烟消云散,但同时他的神色便也凝重起来,沉吟道:“破解之法只有施蛊者才能够施展,晏勾辰又是如何摆脱了蛊虫控制?”师映川眼神阴冷,望向窗外无尽夜色:“此事全无头绪,不过还好,至少其他服下九转连心丹之人,体内蛊虫仍然处于正常状态,宿主依旧受我控制。”

    此时在遥遥无尽之外的摇光城,殿内一片寂静,榻上晏勾辰盘膝闭目,口鼻中缓缓溢出淡紫之气,未几,晏勾辰睁开眼来,缓缓吐出一口气,下了榻,命人进来伺候笔墨,开始批阅送来的奏折,不过还没等看过几本折子,外面就有太监急急趋入,对阶下一名红袍老太监小声说了几句,老太监皱了皱眉,便来到晏勾辰身旁,躬身道:“陛下,淑妃娘娘只怕是不成了的。”晏勾辰听了,面色微凝,须臾,放下笔,起身说道:“摆驾,朕去瞧瞧淑妃。”

    晏勾辰到了淑妃宫中的时候,到处灯光都明晃晃的,里面已经聚满了人,见皇帝到来,众人都立刻跪下,无人敢抬头,目光随意扫过去,就好象一片深沉的海,晏勾辰恍若不见,径自走过,这一片人海立刻自动分开,让出一条路来,此时太子晏长河也在,正面带凄色地站在床前,一群太医小心翼翼地低声说着什么,见了晏勾辰,都连忙跪下,晏勾辰摆了摆手,来到床前,看了床上的女子一眼,便对旁边的太医道:“怎么样。”太医满面为难,只是叩首,晏勾辰就明白了,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拍了拍晏长河的肩,道:“陪着你母妃罢。”

    晏长河的生母宋氏于多年前病逝,晏长河对生母印象不深,自幼就由淑妃抚养,淑妃又待他十分疼爱,因此母子二人感情很好,此时见淑妃已经没有挽救余地,心中沉痛可想而知,便微带哽咽地道:“……儿子明白。”正说着,原本已经陷入昏迷的淑妃不知怎的竟是醒转过来,她是快死的人,眼下却并不像多么虚弱无力的样子,诸人自然知道必是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了,晏长河心中难过,正欲开口,淑妃却道:“都出去……我有话要与皇上说……”晏长河强打精神,道:“母妃有什么话,只管吩咐儿子。”

    淑妃只是摇头,执意要其他人离开,晏勾辰便道:“罢了,你们都下去。”他既然开口,在场所有人也就悄无声息地退出殿去,晏长河也只得离开,一时殿中空荡荡一片,淑妃目不转睛地盯着晏勾辰,挣扎着半撑起身子,微微喘息,声音略显嘶哑道:“臣妾有一事搁在心里多年,从前一直死死忍住不敢问出口,怕给自己惹来灭顶之灾,甚至连累太子……但如今臣妾就要死了,这些话永远不会外泄,自然也就不妨事了,所以……臣妾要问皇上……”

    这个面色苍白憔悴,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的女人说着,眼睛却死死盯住床前的帝王,嗓音粗砺得仿佛磨刀石互相刮擦:“当年臣妾的朵儿,到底是怎么死的?!”

    空旷的殿内死寂一片,晏勾辰眼中有什么东西渐渐冰冷下去,面上却只是如常般的平静神色,他看着整个人已经开始灰败的女子,道:“……你是在质问朕?”女子恍若未闻,擞心抖肺地咳嗽了几声,直直盯住男人的双眼,道:“告诉我……我知道朵儿根本不是在御花园被毒蛇咬死的……不是……”晏勾辰不语,却想起自己那个名叫朵儿的帝姬,那孩子生得伶俐可爱,会甜甜地唤着‘父皇’,在临死前,那张美丽的小脸却因恐惧而扭曲起来,她一定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亲生父亲杀死,也很不甘心,但是,有些事情,终究是不得不做的。

    晏勾辰唇角扬起一个凛冽漠然的弧度,终于,他开口道:“朕中了蛊,受制于师映川,需将此蛊移到他人身上,才可解除,蛊虫一经转移,受体立刻中蛊毒而死,此法以血为引,非直系血亲不可使用。”

    淑妃呆呆听着,良久,她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倒在床上,枯干的唇微微翕动着,泪水直流出来,片刻,她才似哭似笑地呢喃着:“朵儿,她是你的女儿啊……”晏勾辰缓缓道:“朕,是天子……天子,怎可受制于人。”淑妃面上浮起一个苍凉的表情,却又有无限不甘:“你也有其他儿女,为什么一定是我的朵儿……”晏勾辰平静道:“当时其他皇子皇女尚幼,不能承受此术,而朕又不能冒险再等,否则一旦被那人控制,后果不堪设想,至于长河,乃是储君,不可有失,因此她就是唯一的人选。”淑妃听了,突然间一口血呕出来,惨笑道:“天家无情,果然如此……”

    话音未落,已是气绝身亡,晏勾辰看着面前死不瞑目的女子,心中一片静默,片刻,伸出手去,轻轻合上了对方的眼睛,一时就侧了身子,缓缓坐在床沿边上,不想动弹,半晌,这个名义上拥有天下的帝王,脸上忽然就流露出了一丝淡淡的,仿佛自嘲一般的笑容,他低低而笑,叹息着自言自语道:“映川啊,若非当年我成为宗师之后,恢复记忆,只怕早已被你控制了罢……可惜,我北辽自古就是蛊师与大巫聚集之地,你在我体内所做的手脚,不过是由残篇推演而来,当初我既然能帮赵青主对你下蛊,令堂堂大劫宗师都遭暗算,又岂会受你蛊术所制。只是,当初我对你下蛊,最终间接害你丢了性命,这一世却是反过来由你对我下蛊,致使我亲手杀女,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那些记忆的碎片,那些最初的美好,早已荡然无存……晏勾辰缓缓起身,走出大殿,彼时月光清冷,他来到外面,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那深不可测的双眼,所有人都隐隐感到一丝莫名的寒意,晏勾辰语气微沉地对晏长河道:“淑妃没了,你去见她一面罢。”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登上了金舆,很快,一行人就缓缓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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