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剑来 >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九)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九)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全职艺术家牧龙师

顶点小说网 www.23wx.info,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天地悠悠,夜光杳杳。翠微草木献奇怪,忽于水底见青山。

    等到韦赦与那气象惊人的矮小老道士一同现身,四把空椅子,还剩下两位“东道主”尚未露面。

    看来还需要继续等人。

    前边他们还在聊皑皑洲那边,新晋两位十四境,其中可能就有韦赦,不料韦赦竟然就是这座祖师堂的幕后人物之一,这让不少在座成员都吃了颗定心丸,毕竟如今风云变幻,修道之人,赶上了好年景,明里暗里,陆陆续续多出了接近双手之数的证道飞升者,他们这座祖师堂,若是再无一位十四境坐镇,好像就差点意思了。

    第一次参与议事的剑修杜山阴,只觉得不虚此行。

    有人直截了当询问一句,“前辈已经合道了?”

    韦赦说道:“以前的飞升境,现在的新十四,其实差别不大。”

    这种大话,没几个人可以说的。

    既然正主都这么说了,他们就没好意思道贺几句。

    一炷香尚未燃尽。

    总计二十二把椅子,还有几个空位。

    依旧站着的韦赦笑道:“你们还可以闲聊几句。”

    能够在此落座,都不是胆小的,便有人好奇询问:“这位道长是?”

    那个盘腿坐在“主位”之一椅子上的老道士置若罔闻,时不时伸手抚过袖子,手心满是金色的碎屑。

    韦赦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说了句笼统言语,“我也要喊一声前辈的。”

    老道士闭着眼睛,说道:“方向一致,同道而行

    ,互称道友即可。”

    韦赦笑道:“前辈道龄长,更早合道,称呼一声前辈,怎么都不为过。”

    老道士撑开眼皮子,看了眼对面还不肯落座的韦赦那边。

    仙人云杪心中震动不已,又是一位十四境?!

    而且听韦赦的口气,这道士还是一位老十四?

    韦赦此言一出,等于是坐实了众人的猜测,一时间神色各异,毕竟猜测归猜测,等到他们知道了事实,难免又是另外一种心情。

    如此一来,他们愈发好奇其余两把椅子的主人。

    皑皑洲韦赦,道场位于簬山,全山有三十六座山峰,诸峰逶迤如圆环,所以韦赦才会自号“三十七峰主人”。

    韦赦在年轻那会儿,修道资质太好,故而喜欢云游四方,交友广泛,遍及天下。韦赦更是锋芒毕露,毫不在意四面树敌。

    可惜这么一号在大道上一骑绝尘的天之骄子,竟会从一个最有希望跻身十四境的年轻飞升境,一步步沦为了最不可能合道成功的老飞升。

    要知道当年输给韦赦的,以及与之同时代修行路上,跟在屁股后头吃灰的,勉强可以称为望其项背者,可都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与韦赦同处于一个时代的修道之人,风采都被韦赦所掩盖,变得黯淡无光,无一例外。

    大概韦赦这样的人物,才称得上是那种真正不世出的人物。

    那会儿韦赦有一个流传很广且狂妄至极的说法,是在一次单挑赢过数位同境修士之

    后。

    “你是百年一遇的天才,他是百年难遇的人物,我也是,大伙儿都是,我们真是为难这个‘百年’了。”

    举世公认韦赦是“上古以降,仙材第一”,大名在苏柳怀周等群仙之上。

    而这“苏柳怀周”,就是苏子与柳七,还有怀荫,剑仙周神芝。况且还有北俱芦洲的火龙真人,也曾输给韦赦。

    山上或切磋论道或厮杀争胜,韦赦连胜九十六场。

    不是同境斗法,便是越境对敌,手下败将无弱手。

    只是当年那场争夺一个“北”字的风波中,面对俱芦洲剑修的那场跨海问剑,韦赦从头到尾,始终没有现身。

    在外界看来,是韦赦当初太过心比天高,才飞升没几年就敢闭关贪图十四境,导致合道失败,就此心灰意冷,不问世事。

    而韦赦的缺席,就让主持大局的刘财神显得有些独木难支,所以这些年来皑皑洲练气士,对韦赦和簬山都有几分怨气。

    如果说白帝城是天下野修的好去处,那么中土铁树山,与皑皑洲簬山,就都是精怪之属练气士的绝佳道场。

    如今担任太平山护山供奉的于负山,就曾对韦老神仙的那处道场,心心念念,对那炼日峰、拜月山在内几座山头,垂涎已久。

    别看后来者居上的火龙真人,经常调侃韦赦一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可在弟子袁灵殿那边,对韦赦的评价却是极高,大致意思就是柳七和周密的柳筋境,吕喦的金丹

    境,还有韦赦与姚清的元婴境,都是蝎子拉粑粑,独一份的。

    袁灵殿觉得师尊这个“独一份”的说法,好像不太妥当?

    老真人就批评这位不开窍的嫡传,做人不能太死板,说话不要抠字眼,懂得大概意思就行了。

    而那第九十七场斗法,韦赦到底输给了何方神圣,一直是个让人好奇万分的未解之谜。

    陈平安却是为数不多知道答案的人,因为上次在剑气长城重逢,吴霜降主动提及过此事,自称在离开浩然天下去往青冥天下之前,跟韦赦打了一架。

    吴霜降当时说得比较含蓄,说自己如今有些后悔,不该对韦赦雪上加霜。

    韦赦以心声问道:“前辈,能否推衍一下韩玉树那边的境况?”

    老道士点点头,“将那道友生辰八字之类的消息,都与贫道说一说。”

    片刻之后,老道士缩手在袖,探出手来,抖了抖袖子,说道:“人归道山矣。”

    将这个文雅说法换成通俗易懂的,就是死了。

    韦赦倒是没有太大意外,只是说了两个字,可惜。

    老道士缓缓说道:“天机不可泄露太多,贫道只能说他招惹了不该惹的老人物。那韩玉树继承祖业,坐拥三山福地,误以为是天命所归,身在福中不惜福,殊不知他真正离开福地之际,就是命中该受此劫之时。说到底,还是当惯了井底之蛙,眼界窄了,不知外边的天高地阔。”

    韦赦对此不予置评。

    老道士说道

    :“趁着其余两位还没到场,韦道友与我说说这边的百年形势。年长的,年轻的,可以各挑十人说说看。”

    韦赦在心中盘算着筛选人物之时,让在座众人都可以撤掉障眼法了。

    除了娄藐和杜山阴,其余十几人都收起了各种神通术法,选择以真容示人。

    云杪心情复杂,一切谜底,终于在今天水落石出了,一览无余。

    只见一位眉眼如画的背剑女子,身穿一件圆领灵鹫纹锦袍,头顶簪花,白皙如雪的脖颈,环有一条黄色绣绳的龙形金项饰。

    对她多有侧目。

    因为她的身份特殊,旧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女子剑仙洛衫,她与竹庵同是萧愻的左膀右臂。

    洛衫离开剑气长城之时是玉璞境剑修,如今已经是一位大剑仙。

    先前便是她提醒某些人聊起陈平安的时候别太随意了。

    云杪视线偏转几分,又有几个在各洲俱是地头蛇的“熟人”。

    流霞洲,有四个公认的大山头,荆蒿的青宫山,蜀南鸢的天隅洞天,曹衮所在的方寸宗,还有就是出了两位仙人的辽水。

    现任辽水的掌门,仙人芹藻,道号“新蝉”。瞧着就只是一个提笼架鸟白衣翩翩的俊俏公子哥。

    他的师妹葱蒨,也是仙人。一宗两仙人,声势不弱。

    但是上次参加中土文庙议事的,却不是他这个宗主,而是掌律葱蒨。这本身就是一种文庙的表态。

    此刻白衣少年翘着二郎腿,意态闲适,朝那笼中

    鹦鹉,吹着口哨。

    芹藻身边,则恰好是自家宗门的近邻,天隅洞天的主人,蜀南鸢,道号“焦冥”。

    蜀南鸢还有很多雅致的自署、别号,例如壮思,寒人,翠巘等。

    这位新飞升境,是一个极为富态却双眼狭长的男子,若是与他那位道侣,走在市井,估计就是典型的郎财女貌。

    据说曾经有个外乡人,胆大包天,竟敢与他当面说了句自认公道的“肺腑之言”,总觉得我那侄儿蜀中暑,不是你亲生的,不搞个滴血验亲?

    但是蜀南鸢的大道根脚,极为隐蔽。

    不过那老道士却是一眼看穿此人的真身。

    传闻东海渔者曾见有小虫筑巢于蚊睫,而书上又言“佛观一钵水,四万八千虫”。

    还有一位气态雍容的儒衫老者,段青臣,自号“离经”。

    年纪轻轻就成为南婆娑洲一座书院的副山长,好像后来与陈淳安颇多抵牾,性格急躁的他便一气之下,主动离开书院。

    便是此人,某次议事期间,曾经说过一句作壁上观的风凉话,他要看看陈淳安怎么个独占醇儒。

    其中又有高瘦老者,好像故意针对云杪,明知故问,“绿霞道友的那支白玉灵芝呢?”

    此人身穿黄色法袍,来自中土陆氏,名为陆虚,道号“黄舆”,道龄长,辈分高。

    与出身宗房一脉陆尾,辈分相当,关系莫逆。此外陆虚还是陆氏天台司辰师的领袖。

    云杪冷笑道:“自家物件,愿意送给谁

    就送给谁,道友何必管东管西,管天管地,管得着么。”

    陆虚冷哼一声。

    显然被云杪这句言语中的“管天管地”,给戳中了软肋。“邹子谈天,陆氏说地”,各占阴阳家半壁江山,如此说来,中土陆氏确实管不了“天”。

    文庙议事途中,受累于某位喜欢打水漂的得意弟子,仙人云杪与那位年轻隐官起了冲突,众目睽睽之下,鸳鸯渚一役,作为赔罪礼,云杪交出了那件半仙兵品秩的白玉灵芝。

    这位九真仙馆的主人,也是一位极负盛名的美男子。

    云杪本就生得面如冠玉,白袍白鞋,胳膊上再搭着一把玉柄的雪白拂尘,再加上一支白玉灵芝,仙气与卖相,奇绝。

    道侣魏紫,同样是仙人境,她的福缘要比云杪更好,拥有大半座破碎的烟瘴福地。她正值闭关,此次若非点燃九炷香,作为护关的云杪,是肯定不会分心来此议事的。

    如今宗字头仙府,哪家没几个闭关的祖师爷、年轻天才?

    又有一位魁梧男子,座位与陆续相邻,头戴一顶金冠,覆面具,不见面容,脸上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空目如幽暗深井,两条手臂,从手腕至肩头,满满当当缠绕着一连串的手钏,各绘男女面目,两边手钏珠子之间的男女,或眼神怨毒或缠绵,或脸庞狰狞或柔情。每一对“隔海相望”的痴男怨女,相互间有一条暗红色光亮相互牵引,使得两股冲天怨气与缱

    绻情思,同时萦绕这面具男子的全身,星星点点的光亮,汇入头顶金冠内。

    此人阴恻恻说道:“绿霞道友确实仗义,南光照暴毙,留下一座群龙无首的宗门,立马就赶过去帮忙处理后事了,九真仙馆送出的灵幛,真是显眼。能够托孤与义士,南光照看人真准。”

    陆虚大笑不已,“仗义?好胃口才对吧。不是嫡传犹胜嫡传,不是亲儿子胜似亲儿子,云杪馆主先继承了偌大一座宗门的遗产,再帮忙照拂后人,就是不知道何时两宗并为一宗,到时候咱们可得准备贺礼,好好庆祝庆祝。”

    云杪抖了一手撇开事实不谈的手段,直接转移话题,一挑二,“听说司天台被人砸塌了?建在荒郊野岭的那座冷庙子,也被高玄度盯上了?”

    陆虚一时语噎。说没塌,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有座冷庙子淫祠的魁梧男子,也不愿在这件家务事上多聊半句。

    云杪当然知道这两位为何针对自己,是九真仙馆在扶摇洲那边的作为,挡人财路了。

    如今陆氏诸房,跟他平辈或是比他高一辈的,就只有家主陆神和陆载、还有陆尾这三位了。

    先前被那陈平安携手两位剑修,斩开层层禁制,现身司天台,一起登门挑衅,动静极大,纸包不住火,以陆氏家族出了名的内部不合,果然很快就消息外露了。(注,1006章《开战》)

    当时负责待客的一拨陆氏掌

    权者,从芝兰署联袂走出,其中少年容貌的家主陆神,道号“天边”。兼掌控观天者一脉。

    身边姿色平平的女修陆载,她道号“大矩”。负责陆氏家族身份更为隐蔽的另外一条法统道脉,被山巅修士称之为“土地官”。

    这拨陆氏子弟,能够往来于阳间阴间,持法牒行走于酆都冥府,勾连幽明,与浩然天下的各大城隍庙都是极有香火情的。

    在战事惨烈生灵涂炭的扶摇洲和金甲洲,陆虚虽然并非出自这一脉,只是为了积攒外功,便主动请缨,同时交出一大笔堪称天文数字的神仙钱,才让陆载那个婆娘点头,得以躺在功劳簿上赚一笔阴德。率领那些尊她为祖的陆氏土地官,去往两洲破碎山河,引渡数以千万计的鬼物英灵,过鬼门关,走黄泉路,爬过三尺坡,登勾销山,再去那座悬挂亿兆棺材组成的奈何桥,见那位同时拥有百万分身的“孟婆”,这便是俗语所谓的不见棺材不掉泪,喝过了一碗孟婆汤,便与今生今身做了一场道别。

    陆氏家族内部,有十多条道脉,是出了名的山头林立,但最主要的是三脉。

    除了宗房一脉的陆神,其余两脉的话事人,就是陆载跟陆虚,尤其是陆载,跟陆神最不对付,一向是陆神说什么就反对什么。

    陆虚问道:“跟在陈山主身边的那个貂帽少女,她真实身份,确定了没有?在座道友,谁清楚?”

    按照

    这里的规矩,跟人购买“消息”,是要花钱的。但是具体的价格,可以私底下以心声商量。

    被那貂帽少女骂了一句贼老儿,这让陆虚颇为记仇。

    只因为陆神下了一道杀气腾腾的家主法旨,未来百年,谁都不许擅自推衍与陈平安相关的阴阳术,一经发现,逐出家族。

    按照家法,修士会被删除记忆,“裁剪”掉全部的陆氏术法支脉,再随便丢到一洲山野,成为一具保持些许真灵的行尸走肉。

    其实这句话,也就是对陆载和陆虚说的,陆神当时就盯着他们两位,等到他们两个点了头,陆神才转去说别的议题。

    洛衫微笑道:“我知道。”

    买一送一,洛衫再以心声给出貂帽少女的身份之后,附带提醒了陆续一句。

    “以后陆道友出门要小心点,最好别在外边单独现身,白景最喜欢,也最擅长偷袭。她是剑修不假,精通的手段却极多。”

    白景可不光光是只抢道号那么简单。

    洛衫有意无意,看了一张换人落座的椅子。

    曾是那刑官豪素的座椅。而被这位飞升境剑修,盯上的老飞升南光照,已经死了。

    陆虚其实对那貂帽少女的境界,早就心里有数了,一个仙人境剑修,绝无可能在陆氏地盘上,剑斩陆神的阴神。

    但是等到明确她的身份,一位飞升境圆满剑修,活了万年多的老怪物,再加上“白景”这个道号,这让陆虚,很虚。

    洛衫突然问道:“

    上次年轻隐官做客陆氏,你们倾尽全力,帮他推演了扶摇洲那边的运势?”

    陆虚皱眉不已,有这门子事?陆神该不会是暗中跟陈平安达成了某种默契,唱双簧演自己跟陆载?比如陈平安私底下答应陆神,允许后者观道一场?

    洛衫心中有了计较,无奈道:“隐官这张嘴,真是连水鬼都能骗上岸。”

    云杪神色淡然,几句轻飘飘的恶心言语,何必在意。

    以前陆虚喜好与之针锋相对的人,是田婉那个婆娘。

    一个是独占阴阳家半壁江山的谈天邹……的师妹,一个是说地陆的老祖师,不吵几句才是怪事。

    无妨,只等道侣魏紫出关,九真仙馆就会惊骇天下眼目,有了一位飞升境坐镇,九真仙馆便可真正跻身头等宗门之列。

    云杪虽非山神,但是他的那位道侣魏紫,她却是有资格点燃一炷山香的,遥遥礼敬桐叶洲。

    他们曾经略尽绵薄之力,暗中帮助那位郑先生……陈山主补缺一洲。

    道侣魏紫身为“地主”,持有那座烟瘴福地,方圆万里地界,看似鬼气森森,瘴气横生,鬼物群居,但若是以望气术观之,却是一派天地清灵、道气沛然的大好河山。

    福地最中央,是一座设置了山水禁制的高台,高耸入云,主人魏紫可以在此巡视整座烟瘴福地的动态,剥离浊气,祛除煞气。

    辛苦经营多年,往里边砸下不计其数的神仙钱,夫妇二人,已经建造起数

    座井然有序的雄伟城池,阴灵鬼物居住其中,亭台楼阁,繁花似锦。境界不高的阳间修士,若是误入其中,简直要分不清生死与幽明。分明是一种再造阳间的通天手段。

    等到大战落幕,云杪曾经携手道侣,偷偷去过好几趟金甲洲和扶摇洲,打扫战场,收拾残局,用各种秘法手段,聚拢那些已经丧失阳间活人祭祀的鬼物,搜集那些即将真灵泯灭沦为厉鬼的凶悍阴灵,一次次将数以万计孤魂野鬼带回门派。期间他与道侣耗费自身灵气无数,在途中自行崩碎的宝物多达百余件。

    让万千鬼物有个“去处”,此举自然是有大功德的。

    当时跟着年轻隐官一起做客烟瘴福地,青同道龄悠久,见识更广。猜测福地当中,有高人搭建起了一座衔接阳间与冥府的渡河之桥,而那作为福地之主的女仙魏紫,是传说中的山上“杠夫”。

    云杪当下底气很足。

    道侣借助于那座烟瘴福地积攒,趋于功德圆满,仙人境瓶颈松动,将破未破之际,魏紫已经开始闭关。

    只要她成功出关,便一定可以顺利渡劫,有望霞举飞升!

    但是真正让云杪觉得此次道侣闭关必然功成的底气,还是一件“礼尚往来”的外来助力,帮助魏紫真正做到了天时地利“人和”兼备。

    不然任何一位仙人的证道飞升,谁敢言“一定”二字?一定不成吗?

    当时郑先生与那飞升境扈从悄悄而来

    ,秘密而走,关于陈山主与郑先生的身份真伪,魏紫信了大半,她到底还是不敢全信。

    但是白帝城的琉璃阁柳赤诚,前不久隐匿行踪,亲临九真仙馆,悄悄带了一个口信给这双道侣。

    柳阁主都不带正眼看云杪馆主的,只看那鬼仙魏紫,说是即将出任他们白帝城阍者的剑修郑旦,她会在关键时刻,帮忙递出一剑,助魏紫在最后关头跨出一步,顺利兵解渡劫。

    帮助鬼仙魏紫证道飞升,剑仙郑旦也会有所收获,各有大道裨益。

    一般来说,谁敢让一个外人在旁指手画脚?护关者的人选,重中之重,闭关者在这件事上,必须慎之又慎。

    山下的文坛宗师托付斯文。

    修道之人更是等于托付全副身家性命。

    护关者此人既要境界高,又要讲道义,肯揽事,也要能担事,在关键时刻不能掉链子,比如既愿意也有实力分摊天劫。

    替人护关,按照惯例,只要那位修士成功出关,不管有事没事,有无出手护阵,都是可以拿个“大红包”的,算是讨个好彩头。

    历史上,不乏其人,本以为是走个过场,拿个红包就可以了,不料闭关中途出了意外,在大劫临头之际,护关者见机不妙,便抽身而退。

    他不过是送出去一支白玉灵芝,道侣魏紫再顺着心意点燃一炷山香。

    郑先生便要“还给”九真仙馆一位飞升境!

    这种买卖,多多益善!

    既然都帮了道侣魏紫,郑

    先生不如再顺带帮自己一把?

    指点迷津,拨云见日,不吝一两句真传,给出一条直达仙人境瓶颈的道路也好。

    当时仙人馆主可怜巴巴,望向那位柳阁主。

    柳赤诚一脸茫然看着这位神色古怪的仙人。

    一个不敢得寸进尺,多说半句,只是关涉大道前程,不愿就此放过一丝渺茫希望。

    一个如坠云雾,到底啥事,你倒是说啊。

    云杪的师尊临终曾有一番类似谶语的遗言,大致意思是说九真仙馆的道统,会在云杪这一代手上发扬光大。

    并非直指云杪本人,而是多出“这一代”三个字,这让云杪是既放心,又揪心。

    放心是因为宗门香火注定更胜往昔,揪心的,自然是“点燃香火”之人,并非云杪自己。

    等到道侣魏紫在福地,点燃一炷心香,云杪便知原来师尊早就算到了这一步。

    有人好奇问道:“宗房一脉的陆尾,他号称陆氏内部治学太卜和地镜最精通者,没能证道飞升也就罢了,怎么还差点挂了。”

    若非一位身负绝学的奇人异士,陆尾也不可能代表中土陆氏进入骊珠洞天。

    熬过了那场洞天转为福地、在山上称之为一种“天地接壤劫”,照理说,早就在中土神洲小有名气的陆尾,不说一定可以证道飞升,怎么都不至于沦落到跑去家族祠堂“点灯”的地步。

    山上的“挂了”一说,其实流传开来才不到两百年,据说是某个狗日的的首创,意

    思就是身死道消了,成为了墙上的挂像。

    陆虚愤愤然道:“被某人从中作梗,剑斩了大道前路。”

    田婉明知故问,笑道:“不知某人是谁?”

    陆虚可不惯着这婆娘,便讥笑一句,“是你爹,满意了吧?”

    田婉撇撇嘴,她总不能跟这老东西来一场泼妇骂街。

    一个身穿棉袍的中年男子,佩剑。(注,447章《这么巧,我也是剑客》。986章《武夫见我竹楼》)

    正是那位赊刀人,曾先生。

    相邻座位,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她转头与之对视。

    秦不疑苦笑道:“是你?”

    曾先生微笑道:“是我。”

    秦不疑心情复杂,谁能想象自己揣测身份多年、始终没有任何线索的座位相邻之人,双方竟然前不久才一起结伴同行多时,跨洲游历,从宝瓶洲去往桐叶洲。

    曾先生自嘲道:“大概我这就叫阴魂不散?”

    秦不疑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

    昔年总计二十把椅子,秦不疑都以数字标记。

    有些人,身份、山头都不用猜。参与议事的次数多了,凭借这些人的说话内容、做事风格,其实就等于自报身份。

    比如来自三山福地的万瑶宗宗主韩玉树,开口议事,话题集中,多是围绕桐叶洲,绝口不提别洲事务。

    至于北俱芦洲的娄藐,又属于特例,那是这边每多出一个陌生人物,便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琼林宗的宗主。

    有些议事成员,则要循着一两条蛛丝马

    迹,去按图索骥,也能猜出身份,至多就是无法十分确定。

    比如秦不疑先前就猜测“洛衫”,她不是来自倒悬山,就是剑气长城。

    剩下的那拨,藏得很深,一个比一个油滑,如今的身份背景,最早的大道根脚,皆滴水不漏。“曾先生”就在此列。

    秦不疑犹豫了一下,还是以心声问道:“玉宣国崇阳观内的那场袭杀,该不会是曾先生的手段吧?”

    若果真如此,就会很麻烦,让本来已经趋于清爽的局面,变成一团乱麻。

    洗冤人前脚才邀请陈平安担任要职,她后脚就与刺杀之人相邻而坐?这算怎么回事?

    秦不疑不敢说自己是光明磊落之人,却也做不来两面三刀之举。

    曾先生伸手轻轻一拍剑鞘,笑道:“我虽是常年行走在他人影子中的鬼祟之辈,却也讲究一个买卖公道,实在不愿玷污‘剑客’二字。秦道友只管放心,那场阴谋,与我无关。”

    秦不疑松了口气。

    秦不疑灵光乍现,继续问道:“先前曾先生提及两位武学宗师,自言不敢与其中一位的崔诚做买卖,是担心被那绣虎算总账,另外那个张条霞呢?”

    张条霞作为裴杯之前的浩然武学第一人,突然转去修道,道号龙伯,好像从此就以练气士自居了,放弃了纯粹武夫的身份。

    为何如此,山上对此众说纷纭,虽然不敢直说张条霞贪生怕死,但这确实大多数练气士能够想到的最合理

    解释。

    至于张条霞如何能够做到半途转去修道、还可以留下武学境界,又是一个天大的谜团了。

    若非张条霞的实力摆在那边,让飞升境修士都不敢轻易招惹,相信会有很多大修士愿意去探究此事真相。

    曾先生笑而不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秦不疑问了个比较犯忌讳的问题,“敢问曾先生道龄。”

    不料曾先生如实回答道:“大道无望,虚度光阴四千载矣。”

    言语之间,颇多唏嘘。

    飞升与合道,看似只有一境之差,但是这道天堑到底有多难以逾越,如果自身不是飞升境圆满,恐怕便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秦不疑小有讶异。

    如她这般鬼仙之属,只要离开道场,就必须慎之又慎,尤其不敢过多沾染阳间的滚滚红尘。

    像她始终无法飞升,很大程度上,就是涉世过深的缘故。可要说让她潜心修道,不问世事,追求飞升,那她就不是秦不疑了。

    秦不疑追问道:“曾先生是飞升境?”

    曾先生微笑道:“秦道友今天的疑问比较多。”

    秦不疑与那位人间最得意,是同时代的同国人氏。白也曾经为之写诗。

    而她也是竹海洞天的贵客,是极少数能够出入自由的存在,只是秦不疑不参加青神山酒宴而已,她曾经传授纯青技击之术。

    秦不疑哑然失笑,致歉道:“曾先生,对不住,实在是太过好奇了。”

    曾先生不愧是赊刀人,喜欢

    礼尚往来,反过来询问秦不疑,“崇阳观内的那场刺杀,道友可知出手之人是谁?大致手段如何?”

    秦不疑无奈道:“被袭者是陈山主,当时事出突然,措手不及,那是一位得道鬼物,借助一位师妹的身躯作为渡口,暴起杀人。亏得陈山主……谨慎,并无大碍。”

    曾先生点头道:“多半是要以外功圆满行合道之举了。”

    此举虽非上乘的合道路数,可好歹是一条大道。

    这就是鬼物的自身局限性所在,练气士修道长生,在某种意义上,本就是一种以下犯上的逆天行径,鬼物更甚,故而他们境界越高,可走的道路就越窄。

    他前些年收了个不记名弟子,一个宝瓶洲石毫国年轻修士,自号“越人歌”的简明。

    正是在这位曾先生的授意下,简明将那把自己偷来的镇国之物法刀“名泉”,又归还给了大泉姚氏。

    少年觉得此举是脱裤子放屁,百思不得其解,用意何在。

    曾先生却说在行窃、归还之间,属于天地间的“利息”,此中有大学问。

    赊刀人最喜欢做买卖的对象,还是纯粹武夫。

    毕竟学武之人,阳寿有限。武夫长寿如大端王朝女子武神裴杯,也难与一位中五境练气士比“长生”。

    但是只要武道成就足够高,赊刀人就可以一本万利。完全不必放长线钓大鱼。

    比如金甲洲武道第一人,拳压一洲江湖百来年的韩光虎,担任了大泉王朝的国

    师,约定三十年期限。

    一样是曾先生的手笔。

    分明是已经押注姚氏女帝,赌她不肯归还国姓给刘氏皇室了。

    如果不是青冥天下汝州那边,出了个“林师”,裴杯就是当之无愧的数座天下武道第一人。

    曹慈,毕竟还是年轻了点。

    纯粹武夫,二十岁的年轻人,想要赢过一个两百岁的“老怪物”。

    公认难度要比二十岁的练气士,打败一个道龄两千年的,大得多。

    以前浩然与青冥天下,两边极少往来,便是有些大修士“串门”,返回各自天下,也不太喜欢言说别家事。

    只有一个最例外。

    不但跑得勤快,话还多。

    当然就是我们的陆掌教了。

    正是这位白玉京三掌教,一有机会就大肆吹捧裴杯,说人间武道第一人,终于是位女子豪杰了,快意事耳!

    再跑去鸦山,主动与那位林师道歉。林江仙自然不会计较这种虚名,却也不会给陆掌教上山落座自罚三杯的机会。

    陆虚以心声问道:“娄藐,你那边,到底有没有藏着某人的一片本命瓷碎片?”

    被问话的娄宗主,其实可以不用回答。

    这里的规矩,就是每一个消息,都必须保证是“自知”的全部真相,绝对不能撒谎,甚至不允许用部分的真实,误导任何议事成员。

    娄藐答话,都会习惯性起身,毕恭毕敬说道:“有。不过是曾经,因为我已经让人带去五彩天下,交给了一位道门中人。”

    陆虚追问

    道:“什么时候交出去的?”

    娄藐答道:“得知他当上末代隐官的时候。”

    陆虚讥笑道:“确实烫手。”

    陆虚笑问道:“那头绣虎就没有跟你讨要此物?”

    骊珠洞天的本命瓷买卖,琼林宗是最大的买家,可作为卖家的大骊王朝,当家做主的,还是国师崔瀺。

    照理说,脱离文圣一脉的崔瀺,依旧算是陈平安的半个师兄,没理由会在这种事上故意刁难陈平安才对。

    娄藐摇头道:“绣虎从始至终,都不曾向我们琼林宗索要这片碎瓷片。”

    陆虚继续问道:“根据你手上那瓷片,推测完整本命瓷,是何种器物?”

    娄藐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道:“大概是一方镇纸。”

    陆虚问道:“用来压书的镇纸?具体是什么形状?”

    娄藐苦笑道:“难以推断。”

    陆虚见问不出更多有用的消息,买卖消息的价格一事,只字不提。

    与你这个号称玉璞境无敌手的娄宗主聊几句,就已经是给你天大的面子了。

    我陆虚的面子,不比几个谷雨钱,更值钱。

    陆虚不主动提,好似秋后软柿子的娄藐也就不问。

    以往议事,看似位于垫底位置的琼林宗娄藐,与对面那位倒数第二的,出身三山福地的万瑶宗韩玉树,就像一对看门的门神。

    只是跟娄藐不同,韩玉树好歹是一位底蕴深厚的仙人,位置靠后,当然不是他的境界不够,而是来到此地较晚,资历浅。

    再加上封山太

    久,宗门谱牒修士极少外出游历浩然,桐叶洲消息闭塞,韩玉树掌握的有用消息极少,所以很难跟人合作,交换利益。

    现在陆虚觉得最古怪的一件事,就是韦赦始终站着,不肯落座,而且座位恰好与那娄藐挨得很近。

    听着韦赦的臧否人物,再将那些心声言语悉数收入耳底,老道士怀捧那杆袖珍幡子,伸手摩挲着椅把手,感叹不已,“不过是短短百来年,浩然、蛮荒和青冥三座天下,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冒出了这么多的新人。”

    道士虽然面容老态,双手却是晶莹如玉。

    他曾是青冥天下的正经道官,此次属于跨越天下而来,却不是乱象已发的青冥天下,而是来自西方佛国。

    约莫是老道士觉得他们一个个言语谨慎,对那些十四境修士,都不敢直呼其名,太不爽利了,老道士便祭出一件本命法宝,是一幅绘有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图的长卷,画卷瞬间舒展开来,首尾相连,如一圆环,刚好将整座“祖师堂”围绕起来。

    老道士再从袖中摸出一杆高不过手臂的万寿灯,将其随手往空地一丢,插在地上,并没有引发什么异象,之后就开始闭目养神。

    韦赦笑道:“接下来你们说话就不用太过拘谨了。”

    知道他们都很好奇这位老道士的身份,韦赦却没有帮忙解惑。

    青冥天下历史上出现过三场大劫。

    化外天魔作祟,秘密潜入人间,竟然直接道

    化一州山河,最终导致一州陆沉,是一劫。

    蕲州玄都观弟子宋茅庐,率领百万众米贼,声势浩大,差点动摇白玉京根基,又是一劫。

    此外犹有一劫,席卷数州疆域,殃及百余国,死伤无数。后世史书上所有关于战乱的惨况描写,都曾在数州大地之上出现。

    而老道士,就是这场大劫的始作俑者。

    总计天地人三劫,分别起自天上,山中,人间。

    道祖曾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他却扬言,自然法道,道法天,天法地,地法人。

    分明就是要跟道祖反着来。

    若他只是袖手清谈的一介书生,或只是喜好标新立异的狂徒,也就罢了,可问题在于这个化名张脚的青冥道官,曾经凭真本事赢过一场三教辩论。

    此人生平志向,在于随方设教,历劫为师。既然在青冥天下道不行,这位道士就去了西方佛国。

    除了两把主位椅子,其余该来的,可以来的,都已到齐。

    此刻依旧空着的三个位置,是注定不会来了。

    除了桐叶洲的荀渊和韩玉树,还有曾经的金甲洲第一人,与妖族勾连、选择叛出浩然的完颜老景。

    只是阻拦完颜老景的功臣之一,今天也在场,便是金甲洲剑修徐獬。

    当年如果不是他跟韩光虎一起出手,金甲洲战场局势恐怕只会更加糜烂不堪。

    这是一位不到两百岁的仙人境剑修,在山上有那“剑仙徐君”的美誉。

    在那之前,

    徐獬别说什么名动天下,就是在家乡金甲洲那边都是籍籍无名。

    徐獬端坐,横剑在膝,闭眼默然。

    他如今是皑皑洲刘氏的客卿,在桐叶洲南边的渝州驱山渡,负责接引刘氏的跨洲渡船。

    徐獬对落魄山观感不错,还曾参加过青萍剑宗的开宗典礼,尤其是对曾经在他家乡那边出拳杀妖的裴钱,极为欣赏。

    上次见到裴钱,这位心高气傲的剑仙,说法谦虚,说自己金甲洲山上还有点关系,让裴钱下次游历金甲洲的时候,在那种不宜泄露身份的时候,就报他的名号。

    徐獬是在百来年前进入此地,占据一席之地,当时他刚刚跻身上五境。

    曾经遇到一个莫名其妙的中年男人,对方瞧着貌不惊人,看不出道行深浅,那人只说自己在寻找一位合适的压胜之人,担任一个掣肘者。

    徐獬拒绝了对方的买卖,哪怕对方给自己指明了一条飞升道路。

    对方也没有强人所难,退而求其次,将徐獬引荐至此,说可以来这边长长见识,换个角度,看看人间的天高地厚。

    徐獬与那人一起结伴游历过数年光阴,后者一路长久沉默,极少言语,偶尔发问,都是天大的问题。

    徐獬根本不觉得自己一个剑修,能够解答那几个疑惑,甚至觉得那些问题,就不可能有确切的答案。

    曾经有过一场问答,那人先问一句,“天地间,美之所以为美,是因为有丑的衬托。善之所以

    为善,是有恶的存在。徐獬,你认可这个道理吗?”

    徐獬觉得这个道理还算粗浅,便回了一句,“当然认可。孤阳不生,独阴不长。”

    “那你觉得怎么样的世道,才算好世道?”

    那人问过问题,很快就再补了一句,“你可以完全不考虑能否实现,只说你心目中的某种理想状态。”

    徐獬试探性说道,“人间太平,政通人和,山上清净,各自修行。仙凡融洽共处,阴阳运转有序,人神鬼仙无争。众生各司其职,万物各得其所?”

    听到这个答案,那人笑着反问道:“我能不能如此理解,换个通俗易懂的说法,世间没有坏人,都是好人?”

    徐獬犹豫不决。如何界定这个“好坏”?谁来界定?

    好像猜出徐獬的心思,那人笑道:“那就交由你来界定好了。假设你可以一言决之,再假设整个人间就是有一百个人,那么我又有两个问题,都是你心目中的好人了,在那一百人的心目中,当真身边九十九个人当中,便没有坏人了?这是第一问。第二问,就是你此刻心中所想,留下几个坏人?一个,还是两个?这一二人,当真能在这种‘大好’世道中生存吗?若是十个,十几个,二三十个,你又如何保证他们的人数,会不会越来越多?干脆来个反客为主。还是越来越少,重返为十,为二,为一,最终为零,绕回到第一问的境地?”

    徐獬直接被

    绕晕了。

    那人自顾自说道:“道祖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那么我就又有一问了,试问大道循环,生生不息,既然无生有,有生万物,那么万物又会生出什么?是不是一个‘无’?无是什么境地?到时候我们‘人’,有无一席之地,面对这种趋势,春江水暖鸭先知,最先察觉这种走向的修道之人,该如何自处,是人定胜天,或是尽人事听天命,还是如道祖所言,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

    徐獬很想回他一句,我一个纯粹剑修,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那人说道:“如果我假设徐獬就是人间第一位十五境纯粹剑修,同时此外再无第二位十五境,天地走向,世道起伏,众生生死,甚至是他们如何是人,如何为人,一切都按照你的意愿去运转,那你徐獬还会觉得这些问题,毫无意义吗?”

    徐獬只能是无言以对。

    “追求无错,想要尽善尽美。”

    那人自言自语道:“万人一面?无限面皮儿,都是一般好。我觉得反而是一种潜在的莫大危险。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见解。道路上,就有人与我意见不同,说我是杞人忧天,总觉得天会塌下来,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比如东海观道观的那位碧霄洞主。

    “飞升境的剑修徐獬,可以不考虑这些。十四境的徐獬,就躲不过这些了。”

    徐獬闻言便问道:“我能够跻身飞升境,甚至是十

    四境?”

    那人笑道:“不能。”

    徐獬当场就给气笑了,逗我玩呢,说得着嘛。

    “不是徐獬,总会有别人的。”

    那人抬头望道:“总要未雨绸缪。”

    徐獬是前不久,才开始理解“未雨绸缪”这个说法的一部分深意。

    今天跟徐獬差不多沉默的,还有个神色郁郁的老人。

    他对一位新十四境修士直呼其名,“韦赦,我已经见过陈平安了。”

    韦赦似乎习以为常,微笑问道:“何时何地?”

    老人说道:“就在雨龙宗的羽化台。”

    韦赦点点头。

    原来老人就是那个觊觎云签美色的元婴境供奉田粟,凭借精湛的演技,蒙骗过了生性谨慎的纳兰彩焕。

    却依然被一个外人钓鱼一般给钓上了岸。

    这位化名田粟的雨龙宗开山祖师,不由得提醒了一句,“全椒山那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如今又被顾璨占据,以陈平安的性格,肯定会挖地三尺,深究这里边的隐情,你小心留下把柄。留在全椒山修道的,毕竟只是你的阴神。”

    他与大龙湫宋泓,都是这里的元老成员了,虽然辈分、资历不如韦赦,但是比起陆虚在内几张老面孔,还是要懂得更多内幕。

    韦赦笑道:“没什么,我前不久主动走了一趟落魄山,只是没有上山,在山脚那边坐了会儿,没见着正值闭关的陈山主。”

    没有瞧见陈平安,倒是与一个目盲心不盲的道士,同桌喝茶,相谈甚欢。

    田粟神

    色古怪,憋了半天,没好气道:“你倒是艺高人胆大。”

    先前有个背琴囊的消瘦老者,孑然一身,风尘仆仆造访落魄山。

    与负责待客的贾老神仙聊得投缘,便自报身份,来自全椒山,道号空山,书房名茧斋。

    还说自己刚上山修道的时候,年少轻狂,目空天下炼气士,只让三山一个人。

    道士贾晟当然不知道何谓“只让三山一个人”。

    山主陈平安却是一清二楚。

    只因为三山九侯先生,曾经于皑皑洲韦赦有“侧身让路”之恩。

    所以这趟宝瓶洲之行,韦赦是很有诚意的。

    等于是明白无误告诉陈平安,扶摇洲全椒山的旧主人,就是皑皑洲的韦赦。

    不过韦赦之所以愿意现身落魄山,更多还是与吴霜降有关。

    韦赦问道:“刘昼,既然泄露了身份,你接下来打算在何处落脚?”

    田粟瞥了眼韦赦附近的那个娄藐,再看了张空椅子,嗤笑道:“我可没有你的手段,也没有荀渊的魄力。随便逛吧,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

    天曾雨粟。

    在自己一手创建的雨龙宗里边,却要化名田粟,不管如何,还是被他躲过了那场刀兵劫数,得偿所愿,羽化飞升。

    刘昼也好,宋泓也罢,或是曾先生,这些在修行道路上渡过重重劫的老人们,总有各种路数,各自苦求长生,得个不死。

    刘昼转头望向某个空位,没来由感叹一句,“如果荀渊有你的修道资质。

    ”

    韦赦摇头笑道:“他要是有我的修道资质,就不会那么聪明了,因为没有必要。”

    刘昼说道:“这种话,真欠揍。”

    韦赦微笑道:“有这种感觉的人,曾经有很多。”

    荀渊与完颜老景,是差不多辈分的修道之人,后者刚来这边的时候,唯唯诺诺,带着几分怯懦,境界渐渐高了,心性就变了样。

    反观荀渊,起先意气风发,是一个内心极为骄傲的人,等到境界越高,越收敛锋芒,最后变成一个几无棱角的人。

    就像一个越活越年轻,一个越老越悲观。

    老道士睁开眼,自我介绍道:“贫道俗名张脚,道号‘黄天’,侥幸跻身的十四境,过往经历,不值一提,就是条丧家之犬。”

    可能除了修道百多年就站在山巅韦赦,和消息灵通的田婉,其余在座十几个,都不清楚这位老道士的真正来历。

    田婉就知道师兄邹子,颇为推崇此人。说这个道士的路数,至少是别开一境的水准。

    百年一届的三教辩论,文庙和白玉京赢下的次数,加在一起都不及西方佛国……的一半。

    所以后世读书人,难免都会心生疑惑,为何佛家寺庙“方丈”多,宫观道士里边的“方丈”少。

    而唯一一个“连庄”赢下两场辩论的人,历史上只有一个,就是文圣。(注,961章少年最匆匆)

    但是在三教辩论之前,其实青冥天下和西方佛国就开始展开辩论。

    不过青冥天下

    输得比较惨,尤其是其中一场,白玉京和当时的天下七大道脉,总计派出十七位道官,十七场辩论,竟然全输了。

    这十七位道士,必须摘下道观、去除道服,剃发为僧,他们就是后来的“戊午十七僧”。(注,734章逢雪宿芙蓉山)

    后来文庙儒生加入辩论,变成了三教之争。张脚横空出世,虽说赢得很艰辛,好歹是为青冥天下扳回一局。

    再后来,陆沉则赢得很漂亮,很轻松。

    就因为陆沉的出现,才让三教辩论不得不订立一条新规矩,开始限制参与辩论之人的身份和境界。

    陆沉为此还跑去莲花小洞天找师尊诉苦,说这个规矩,太过针对自己了,恳请师尊帮忙说句话……

    结果道祖来了一句,说这条规矩就是他订立的。

    所以老秀才上次在自己学生的村塾那边,碰巧见着了那个成天瞎逛的陆掌教,酒桌上,与后者推心置腹,说自己这个破天荒的连庄殊荣,本该是陆掌教的。陆掌教一个劲说哪里哪里,不敢不敢。老秀才眼神诚挚,说敢的敢的,这里这里……

    再后来,约莫是喝高兴了,就有了老秀才拉着陆掌教,要吵一架,练练手。实在不行,你可以认输输一半。

    议事成员,各有各的地盘,除了中土神洲,一般来说一洲至多二人。例如北俱芦洲和东宝瓶洲,就分别只有娄藐和田婉。

    等到所有人都显出真身,竟然还有几个,依旧是

    生面孔。

    比如作为这座祖师堂表面上的东道主,每次负责燃香和住持议事之人,大龙湫的仙人,身份就让人一头雾水。

    小龙湫上任山主林蕙芷的师尊,曾经在山巅古松下,与万瑶宗韩玉树共同下出一局残棋,后世修士始终无法在棋盘上落子破局。

    这是桐叶洲脍炙人口的山上趣事。

    直到做客小龙湫的年轻隐官,下出两手,以新换旧,终成定局。

    “确实好棋,不愧是绣虎师弟。”

    “宋泓,你就不怕被顺藤摸瓜?据说那位隐官疑心病很重,我们可别被一锅端了。”

    “哪怕不打上山来,只需与文庙告状,也够咱们吃一壶的了?”

    “我们又不是什么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就算身份泄露出去,别说反贼,功臣才对吧?”

    宋泓终于开口说道:“有司徒梦鲸在,他不太可能会怀疑到我们大龙湫头上。退一步说,就算他有所猜测,没有任何证据,能奈我何?”

    田婉冷不丁说道:“除非有人与陈平安来个里应外合。”

    洛衫弯曲手指,摩挲着鲜红颜色的指甲,也不看那田婉,冒出一句冷嘲热讽的言语,“可别是做贼的喊捉贼。”

    田婉霎时间脸色冷若冰霜。

    宋泓笑道:“何况有了证据又如何,难道能够证明什么吗?”

    陆虚一拍椅把手,大笑不已,“说得好,机缘巧合之下,暴得大名骤然显贵的货色,手伸得够长了,宝瓶洲,剑气长城,如今再加

    上桐叶洲,管天管地的,不是处心积虑养望山中,便是出了门就到处邀功,当自己是谁呢?”

    洛衫笑眯眯道:“怎么不说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陆虚冷哼一声。

    不与剑修之流的莽夫,一般见识。

    中土大龙湫,自祖师开山以来,香火绵延三千载。

    大龙湫云岫府,是龙髯仙君司徒梦鲸的山中道场所在。

    明面上拥有两位仙人、一位玉璞境,但是上宗连同下山,大小龙湫,已经两百多年不曾出现一位新的玉璞境了。

    唯一的玉璞境,道号“悬钟”的大龙湫掌律祖师,是宗主与司徒梦鲸的师弟。与此同时,几乎所有元婴,都是这辈子跻身上五境希望渺茫的人物,陷入了一种青黄不接的处境。

    其实大可不必有此忧虑,还有这个主持议事多年的宋泓,早就是仙人了。

    宋泓在大龙湫,就是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金丹境,名声不显。准确说来,宋泓在大龙湫,已经当过七八回“金丹地仙”了,一次次“兵解转世”,一次次更换身份,返回大龙湫继续修道。

    其实大龙湫还有个秘密身份,便是属于扶龙一派。

    在太平山地界,韩玉树之所以会借机劝说陈平安加入他们,就在于更早之前,韩玉树就跟这位大龙湫仙人通了气。

    可以一举两得。

    韩玉树有一份邀请之功,宋泓和大龙湫也有了更多施展手段的余地,顺利接近真龙王朱。

    韦赦帮忙打了个圆场

    ,岔开话题,笑道:“多年不见龙髯小友了。”

    一向淡泊名利的司徒梦鲸,在山上的人缘,极好。跟韦赦便是相逢投缘的忘年交。

    毕竟就连老观主与陈平安提及司徒梦鲸,都说那“龙髯小儿”是个不错的人。

    韦赦看了眼两人,他们都点点头,表示无所谓。

    韦赦便开始介绍他们两位的真实身份,“刘昼,雨龙宗开山祖师。宋泓,大龙湫初代山主。”

    扶摇洲那尊名声不显、信众不多却实属神通广大的淫祠神灵,自封神号“红粉道主”。

    他朗声笑道:“果然能够在这里坐稳位置的,都不是什么无名小卒。”

    云杪揪心不已,很想告诉这些人,你们提防来戒备去、尝试拉拢却又不敢贸然行事的那个年轻隐官,其实就是白帝城,郑居中,郑先生!

    但是云杪根本不敢说出这个天大秘密。

    “各方势力,如今都在悄悄搜集金精铜钱,行情暴涨,在座各位,谁有多余的?”

    “听说蜀洞主志在必得的那座长屿洞天,就连荆蒿都没了争夺之心,只因为冒出个越女剑术一脉的女鬼郑旦,给搅黄了?这算不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蜀南鸢哈哈笑道:“暂时得失,不算什么,那高逸总有缺钱和碰到难事的时候。”

    陆虚笑话过了云杪,又与两袖清风的娄藐做完了买卖,便开始望向那个手腕系有红绳的婆姨,才是玉璞境的田婉,她的位置能够靠近宋泓,当

    然是有个好师兄的缘故。

    陆虚啧啧道:“你跟白裳合伙处心积虑谋划千年,功亏一篑,一步错步步错,他就这么错过了冲击十四境的机会。可怜,真是可怜,竹篮打水一场空。”

    田婉冷笑道:“一位飞升境纯粹剑修,搁在哪座天下,不是一方豪杰。”

    “白裳到底怎么回事,为何不干脆宰了贺小凉?她都找上门,分明是要坏他的闭关,这在山上就是不共戴天的仇怨,于公于私,白裳都可以痛下杀手,这都能忍?如果没记错,曹溶当时还不是飞升境吧,哪怕有天君谢实和顾清崧助阵,当真拦得住白裳出关递剑?”

    田婉只能是装聋作哑。只因为牵扯到了那个纯阳吕喦。

    有人望向洛衫,玩味道:“能不能说一点关于蛮荒天下新王座的内幕?”

    洛衫顿时神色别扭起来。

    只因为先前那场白泽先生住持的蛮荒“山巅议事”,有人竟然看穿了她的这一层身份,非但没有兴师问罪,反而问她能不能举荐自己。

    周清高甚至亲口承诺,可以主动泄露一些蛮荒军帐的情报,用相当于浩然半洲版图山河的战功,来换取这个隐秘身份。而且他保证绝对不会有任何

    既然陈隐官不太愿意见我,我就主动来见他。

    这位曾经的甲申帐领袖,后来文海周密的关门弟子,简直就是陈平安的头号拥趸。

    关于此事,已经是两座天下山巅众所皆知的事实了。

    他为何如此

    丧心病狂,是个谜。

    老道士突然说道:“诸位道友,你们要多留心近期的武运流转。不要总端着山上神仙的架子,争取在百年之内,各自门派多挑选一些有学武资质、尤其是有一定希望聚拢武运在身的孩子,不敢说有多大的赚头,至少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旱涝保收的。”

    关于此事,有立即上心的,或是心思急转,开始考虑培植傀儡,或是已经有了计较,敲定了合作方。也有一番权衡利弊过后,对此不太当真的。

    韦赦也给出一个建议,“此外道友们可以注意那些兵家修士比较多的中小门派,有可能的话,可以入手几个。”

    所谓“入手”,当然就是各凭手段去鸠占鹊巢了,或是自身以秘术一举成为某座仙府门派的掌门,或是暗中扶植这类门派。

    身为此地唯一一位神灵的男子,对这些事情都没兴趣。

    在他看来,衰世信鬼,愚人修道求仙。

    老道士瞥了眼这尊故意不求封正的淫祠神灵,笑了笑,这厮倒是所谋甚大。

    察觉到老道士的视线,那尊神灵立即收束心念。

    先前桐叶洲山上评选出了本洲武道历史十人。(注,895章《今宵爽快》)

    活着的,在世宗师只有一男一女,高居第四的吴殳,和排在第六的叶芸芸。

    虽然如今浩然八洲,好像只要是个练气士,就都瞧不起桐叶洲。

    但是为家乡一洲评选出历史十人的武学宗师,确实比

    较新鲜,故而此举很快就风行天下各洲。

    除了中土神洲和宝瓶洲,其余七洲,都开始翻检自家那部题签“武道”的老黄历。

    各洲各宗的山水邸报,销量暴涨。

    有了排名,就肯定会有争吵,有了异议,山水邸报就会附带有一些高人的解释和见解,又会促进各家邸报的销量。

    只是仙师的点评,确实很难服众。外行看热闹,内行才有资格说门道。

    修道之人境界再高,来说纯粹武夫的高下,终究有一种隔行隔山的嫌疑。

    其实最服众的办法,肯定还是山巅境宗师、最好是止境武夫来评判。

    只是这种事,如果都是山巅境宗师、尤其是一位止境武夫了,谁还愿意掺和。

    有钱如皑皑洲刘氏,也一样请不动雷公庙沛阿香,出来说几句个人看法。

    比如金甲洲,谁敢去请教“韩万斩”,让他老人家,吃饱了撑着想要挨拳吗?

    但是还真有一个止境宗师,肯说话,通过狮子峰的山水邸报公开发表意见,就是北俱芦洲的王赴愬。

    详细解说了八位不在人世的止境宗师,各自武学的长短所在,拳法优劣,这些当然都是正经话。

    又说桐叶洲那份十人榜单,在世两人,吴殳排名太高,名不副实,得往后挪几个位置,倒是叶芸芸排名太低,他王赴愬若是桐叶洲武夫,肯定至少能排在第五,他打得过叶芸芸?肯定打不过嘛,双方若有机会砥砺一番,切磋绝学,太

    晃眼,他会心神不定,但是没关系,愿意连输三场,至多与她解释几句,以前不这样的,今天状态不好……

    此话一出,数洲哗然。据说黄衣芸已经北上游历了,要与这个为老不尊、满嘴荤话的前辈问拳一场。

    王赴愬继续让邸报帮忙传话,她黄衣芸只管跨洲来与老夫问拳。

    说是这么说,其实王赴愬已经躲去皑皑洲雷公庙,找那阿香妹子喝酒去了。

    毕竟叶芸芸刚刚跻身止境归真一层,正是拳意最盛、锋芒毕露的时候。

    桐叶洲蒲山云草堂的开山祖师,叶裕固,位列第五,号称一人两甲子拳压三洲,在东边的桐叶洲、宝瓶洲和北俱芦洲无敌手。

    这位叶氏的不迁之祖,虽然气壮山河,早就开始游历各洲,但是依旧停步于止境归真一层,始终未能跻身神到一层。

    叶裕固确实是一位天纵之才,凭借六幅仙图悟拳理,帮助叶氏开创出仙术、武学兼修的一条阳关大道。

    桐叶洲除开南北对峙的桐叶、玉圭两宗之外,真正值得别洲修士说道的人与事,屈指可数,太平山女冠黄庭的福缘,姜尚真在北俱芦洲的浪荡生涯,此外大多也会知晓那座蒲山云草堂,蒲山啊,是个既能修仙、也能习武的门派,那位黄衣芸是位女子宗师。

    叶裕固在瓶颈时,不得不转去重新捡起修行一事,想要靠着跻身玉璞境来续命延寿,希冀着借助这条道路,将武学、仙法分

    出一个主次,继续慢慢打熬武夫体魄,继续增长拳意。确实被叶裕固做成了,跻身玉璞境,出关第一件事,不是与书院和中土文庙报备,要求晋升宗门,而是去与一位山上挚友叙旧,大概是要与对方联手,一起抗衡那座行事跋扈、门风不正的桐叶宗。

    说得简单点,其实就是叶裕固打算与仙人境的玉圭宗挚友荀渊,一起对抗桐叶洲唯一一位飞升境的杜懋。

    可他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或者说是把人心想得太清澈了。

    叶裕固下山之时,何等踌躇满志,不曾想回山之时,已经命悬一线,奄奄一息。

    在那之后,这么多年以来,尤其是在山主叶芸芸跻身玉璞境之前后,蒲山云草堂的武夫和修士,都觉得这可能就是天意了。

    都认为蒲山就没有成为山上宗字头门派的那个命。所以至今蒲山都没有成为宗门的想法。

    一场天灾一场人祸。

    天灾是指叶芸芸成为玉璞境,便有蛮荒妖族入侵浩然天下。

    人祸是说当初祖师叶裕固下山访友,中途被杜懋设伏重伤,境界跌回“两金”,导致回山没多久便身死。

    叶裕固至死都没有跟任何人说起偷袭之人是谁。

    叙旧?

    确实是一场叙旧。只是杀机重重。

    连同叶芸芸在内,时至今日,整个桐叶洲,都理所当然认为当年是杜懋重伤了叶裕固。

    痛下杀手,免得一洲中部再多出个“小桐叶宗”或是“玉圭宗第二”

    ,多分走一杯羹。

    谁能想象,真凶会是荀渊。

    这也是叶裕固,至死都不敢与任何人提及凶手的原因,反而叮嘱叶芸芸不要追究此事。

    叶裕固心知肚明,荀渊是故意让自己活着返回蒲山的。

    他更清楚,在自己躺在病榻上的时候,荀渊一定就在蒲山之中。

    至于荀渊为何多此一举,毫不担心横生枝节,叶裕固始终不得其解。

    直到叶裕固兵解的前一刻,荀渊才悄然现身,告知真相,说将来有人会亲自接引他进入玉圭宗修道,已经帮他铺好了一条道路。而这个人,不是他荀渊就是了。

    如今这座祖师堂之内,是有高人知晓此事的,曾经给出一个盖棺定论,“真正枭雄,不过如此。”

    相较于桐叶宗那位中兴之祖杜懋,论心计,论手段,真是给玉圭宗荀渊提鞋都不配。

    早年荀渊有过估算,桐叶洲的气数总和,至多只能支撑本洲出现一个十四境修士。

    荀渊当然希望是花落自家。

    可以不是自己,可以是姜尚真,可以是韦滢,也可以是辈分更低的某人,但必须是在玉圭宗。

    若是叶裕固的仙法、武学,有朝一日,能够各自提升一步,同时由玉璞跻身仙人,尤其是由归真提升为神到。

    再往后,叶裕固有机会做成此事吗?

    有不小的机会。

    至少机会要远远大过杜懋。

    荀渊当然清楚袭杀叶裕固一事,此举有伤天和,更有碍道心。

    再加上被宗门事务拖累太

    多,荀渊才迟迟无法破境,证道飞升。

    蛮荒妖族侵占桐叶洲,一洲旧有局势悉数被打烂,等到大战落幕,玉圭宗虽然元气大伤,总好过都只剩下一棵独苗的太平山和扶乩宗,也远胜不得不封山的桐叶宗。按照一般的形势发展,躲在三山福地的万瑶宗,想要在桐叶洲创建下宗,野心勃勃的韩玉树就必须与玉圭宗同气连枝,阿忠负责处处掣肘、打压北边的桐叶宗,要让后者在未来千年之内抬不起头来……

    荀渊在慷慨赴死之前,卸任宗主,让位给姜尚真,让这个惫懒货,不得不挑起大梁。

    但是荀渊真正寄予最大希望的“桐叶洲十四境候补”,是韦滢,或是那个叶裕固转世之身的邱植。

    总之一件件身后事,都被老人安排得清清爽爽,甚至都无需诸多真相告知姜尚真、韦滢等人。

    老话所谓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大概就是这种了。喝水可以不必知道挖井人。

    荀渊这辈子最大的感慨,或者说是心结,便是三个字。

    “余家贫”。(注,631章《淡淡风溶溶月》)

    荀渊在修行路上,是吃过大苦头的,此间辛酸,大概只有姜尚真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内幕。

    故而荀渊不得不执拗于“挣钱”一事,老人却不是为了自己的享受,而是为吾家子孙稻粱谋。

    故而以荀渊的心智和资质,当年为了帮助玉圭宗续香火,仍是不得不以旁门左道强行破境,才

    跻身的飞升。

    荀渊曾经与未能入主九弈峰的姜尚真,有过一场开诚布公的交心,双方一起坐在神道山路的台阶上,

    姜尚真一开始误以为荀老儿是打算劝自己想开些,要说些类似大局为重的屁话,不料荀渊三两句就打发了一肚子牢骚的姜尚真,老人更多是在那边诉苦,不过说得比较含糊,并不涉及具体的人和事,让当时姜尚真憋屈得不行。

    “这就像过日子,‘后天’是有可能挣着一笔大钱,但是‘明天’怎么办。”

    “玉圭宗好歹是个宗门,再穷也没穷到揭不开锅的地步吧?”

    姜尚真的言外之意,十分浅显,他还是不太认可荀老儿的急功近利。

    “有些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容不得你思来想去,瞻前顾后,慢慢琢磨出个所谓的万全之策。”

    “荀老儿,今天的大道理说得有点多啊,都不像你了。”

    “希望以后玉圭宗在你们手上,好好修行,能够少做几件违心之事,可以随心所欲一些。”

    人人皆是一部书,相互出现在别人书中,只是有些人像主人公,有些人像路人。

    主人公又像某些书中的路人,路人又是某些书中的主人公。

    若觉此语是废话,尚未知己便是书中人。倘若觉得此语最辛酸,诸君已是翻书人。

    盘腿而坐的老道士,晃了晃身子,放下双脚。

    韦赦说道:“如果谁有自认合适的候补人选,现在就可以提出来。这件事,不需

    要纳入正式议事的流程。”

    他们在甲子之内,吸纳了一部分年轻人成为“祖师堂嫡传”,担任候补。

    比如娄藐推荐了同洲剑修徐铉,白裳的唯一弟子。

    豪素推荐了流霞洲那位梦游客,夜航船容貌城城主,化名邵宝卷,真名邵本初。

    田婉前些年也推荐了一人,重返正阳山的苏稼。

    荀渊则早早举荐了一个扶乩宗弟子。正是此这个少年,后来无意间撞破了那桩蛮荒妖族的阴谋,让他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两座天下大战的那个揭幕者。

    刘昼曾经有意栽培一个叫傅恪的雨龙宗谱牒修士。可惜是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可怜虫,实在是不堪大用。

    曾先生提名一个叫黄师的北俱芦洲武夫,是个无名小卒,被否决了,曾先生也就没有坚持己见。

    可惜那大骊王朝陪都的礼部尚书柳清风,不能为他们所用。

    此人当年婉拒了曾先生的举荐。这座祖师堂本来十分期待此人的加入,没有任何异议。

    秦不疑这边,本想推荐公孙泠泠。

    结果公孙泠泠先是被逐出樱桃青衣一脉,跑去玉宣国马氏府邸当了厨娘,又被殃及池鱼,给陈平安拘押了起来,可谓命途多舛。

    此外还有几个好苗子,陆陆续续都成为了候补。

    例如怀潜。

    他祖师是昔年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怀荫。

    当年依仗自身资质和显赫家世,孤身游历北俱芦洲,名义上是逃避一桩娃娃亲的婚事,实则悄悄收

    拢剑气,增长道力。

    但是怀潜那趟游历的结局,就是家族祠堂点燃一盏本命灯。只因为遇见了一位嫌弃怀荫小胳膊细腿的“孙道长”。(注,544章舟中之人尽敌国)

    又有廖青霭。

    她师父是裴杯。

    还有个名气几乎与他们师父持平的师弟,曹慈。

    娄藐率先开口道:“我提议补上林素。”

    田婉本来也有几个相中的候补人选,但是都没成。

    有神诰宗的高剑符,曾与贺小凉是一对金童玉女。

    还有一个曾经是自家正阳山的少年剑修,便是那个被誉为“宝瓶洲小魏晋”、“李抟景第二”的吴提京。

    她甚至差点还把算盘打到了龙泉剑宗的那位“谢家宝树长眉儿”头上。

    只因为已经举荐了苏稼,再加上她被崔东山和姜尚真缠上了,自顾不暇,田婉就没了这份心思。

    娄藐解释道:“之所以选择林素,是因为他以前修行过于顺遂,反而成了障碍。林素死活堪不破元婴境瓶颈,现如今已经两次闭关失败了,就有了出现心魔的迹象。此刻押注在他身上,想必未来收益极大。”

    早年琼林宗评选年轻十人榜单,林素高居榜首。

    第二的徐铉,如今已经跻身玉璞境。而且已经是候补。

    齐景龙,更是当上了太徽剑宗宗主。

    狮子峰嫡传,李柳。她也不在榜上了。

    野修黄希和女子武夫绣娘,这对曾经在砥砺山擂台打生打死的年轻男女,竟然结为夫妻了,且各

    自破境。

    此外还有更换身份为武夫杨进山的杨凝真,他弟弟崇玄署小天君杨凝性,同样各有前程。

    至于水经山仙子卢穗,得到了一枚品秩极好的养剑葫。

    好像北俱芦洲这拨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在修行路上,偏偏就只有最被看好的林素出人意料,始终停滞不前,反观其余九人,各有造化。一个个赶超了林素。

    田婉皱眉道:“你已经举荐过徐铉了。”

    陆虚笑着打趣道:“娄宗主真有本事,就把白裳拉过来,补上荀渊或是完颜老景的空缺,我绝无异议。”

    开口答话的,竟然不是娄藐,而是韦赦,微笑道:“我可没有这份本事。”

    韦赦言语之际,娄藐起身走向韦赦,一副阳神身外身归于原位,与真身合而为一。

    扶摇洲全椒山的崔承仙,北俱芦洲琼林宗的娄藐,便是皑皑洲韦赦的阴神阳神。

    绝大部分议事成员,见此光景,都是面面相觑。

    当年火龙真人做客琼林宗,停步于曝书亭。

    老真人自然不是想要看看琼林宗到底多有钱。

    仙人芹藻直勾勾望向洛衫,问道:“请教一事,蛮荒天下那场半点消息都没有传出的凿阵和伏杀,结果如何?”

    洛衫抬起手,笑眯起眼,双指搓动。

    芹藻笑道:“随便开价!”

    洛衫说道:“蛮荒天下当时可以调用的山巅修士,几乎可以说是倾巢而出了,总算困住了阿良和左右。”

    芹藻追问道:“之后呢?!”

    洛衫眨了眨眼睛,说道:“我这种上不了台面的烂鱼臭虾,可没资格参加那场精心布置的伏杀,哪能知道更多真相。就算听了只言片语……”

    她又搓动双指,“就得提一提价格喽。”

    芹藻气不打一处来。

    此时便有人嗤笑,不以为然,“俩飞升剑修,剑术再高,杀力再大,他们还能捅破天去?”

    洛衫嫣然笑道:“这种话,也就在浩然便好,千万不能跑去蛮荒讲的。”

    此话一出,有些冷场。

    洛衫想了想,伸出两根手指,缓缓道:“只能说些就我所知,第一,左右在那场战事中,临时破境了。”

    她收回一根手指,“第二,阿良也重返十四境了。”

    霎时哗然。

    便是韦赦都觉得倍感震惊。

    老道士抚须而笑,“何止。”

    这次轮到洛衫感到好奇了,神采奕奕,望向这位老道士。

    老道士笑道:“初升、斐然、萧愻他们,若非得到大阵庇护,占尽天时地利,能够起死回生,差点就都死绝了。”

    鸦雀无声。

    老道士说了一句难以理解的怪话,“大概这就叫浩然天下蛮荒天下吧。”

    除了左右的纵横剑气,所向披靡,遍布天地间。

    还有那个叫阿良的剑客,终于祭出了本命飞剑,名“饮者”。

    这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就三个字:皆死尽。

    只有韦赦瞬间明白了这句话的深意。

    道士张脚此语,其实说得并不晦涩。

    “蛮荒天下”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名

    词,“浩然”是个形容词,用以比喻阿良和左右的剑气,“天下”则是一个动词。

    老道士站起身,笑道:“我们该议事了。”

    一座稀奇古怪的祖师堂,先前摆放二十张椅子。

    旧二十人。

    道士张脚,老十四。

    剑气长城,刑官豪素。如今已将位置让给了弟子杜山阴,金丹境剑修。

    旧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女子剑仙洛衫。

    中土神洲,阴阳家陆氏祖师,陆虚,仙人境。

    赊刀人,曾先生。飞升境鬼物。

    洗冤人一脉,樱桃青衣上任魁首,秦不疑,女子鬼仙。

    中土神洲大雍王朝境内,九真仙馆,仙人云杪,道号绿霞。

    大龙湫开山鼻祖,仙人宋泓。

    道士张脚,道号“黄天”。老十四。

    流霞洲,天隅洞天蜀南鸢,新飞升。

    辽水宗主,仙人芹藻。

    金甲洲昔年山上第一人,完颜老景。已死。

    桐叶洲,玉圭宗荀渊。战死。

    三山福地,万瑶宗韩玉树。已死。

    扶摇洲,淫祠神灵,自号红粉道主。

    宝瓶洲正阳山,茱萸峰田婉。邹子师妹。

    雨龙宗开山祖师,化名田粟,真名刘昼,已是飞升境。

    北俱芦洲,琼林宗娄藐,玉璞境。韦赦之阴神。

    南婆娑洲,段青臣,自号“离经”。

    金甲洲,大剑仙徐獬。

    新十四境大修士,皑皑洲簬山韦赦,终于落座。

    至于“娄藐”空出的那个位置,无所谓谁坐了。

    道士张脚打了个稽首,微笑道:“邹先生,青主道友,可以现身了

    吧?”

    邹子。

    斩龙之人,道号青主的陈清流。

    田婉错愕不已。

    她确实毫不知情。

    但是来者之一,却让人如坠云雾。

    不是陈清流,而是一个极为身材魁梧,肌肤黝黑的女子。

    她与那道士张脚,同样是以真身莅临此地。

    不同于老道士那种好似“悄然翻墙而入”的现身方式,这位陌生女子几乎就是强行破门而入,毫不在意主人的态度。

    女子神色木然,说道:“我家公子有事要忙,就让我来这边占个位置。”

    除了三千年前的早期那几场议事,陈清流其实没有参加议事太多年了。

    韦赦点头道:“你师弟同样是发起人之一,既然所有老规矩都是我们几个订立的,今天无非是再加上一条新规矩,允许谢道友给青主道友代劳。”

    听到“师弟”一说,姓谢的女子皱了皱眉头,可还是没说什么。

    邹子是从青冥天下来到这边,中年容貌,布衣草鞋,乍一看就是个路边的摊贩,他淡然道:“据我推演,短则三百年,长则五百年,人间会出现一位崭新十五境。”

本站推荐:美女总裁爱上小保安:绝世高手神医弃女:鬼帝的驭兽狂妃斗罗大陆3龙王传说修仙狂少逆天九小姐:帝尊,别跑!伏天氏爆宠狂妻:神医五小姐圣墟绝色妖娆:鬼医至尊另类保镖:龙潜都市

剑来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顶点小说网只为原作者烽火戏诸侯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烽火戏诸侯并收藏剑来最新章节